老家酒店的开业酒定在周末,天刚蒙蒙亮,毛毛往东门菜市场去,我踩着露水往镇中心的菜场走。青石板路沾着夜露,踩上去发着轻微的“咯吱”响,卖鱼摊前的白汽裹着鱼腥气飘过来,斩骨刀落在木案上的“笃笃”声、豆腐西施“嫩豆腐嘞”的吆喝声混在一起,把小镇的晨雾搅得活泛起来。
“木子老板!新鲜草虾,刚从河里捞的!”鱼贩老张隔着三个摊子朝我挥着手,网兜里的虾蹦跳着溅起水花。我笑着应下,转头瞥见角落堆着的本地茭白,白胖的笋壳裹着湿泥,掐一下能渗出水来——正是烧油焖笋的好料。刚摸出手机想给小丁打个电话,就见路口驶来辆银灰色面包车,车窗摇下,露出张带着汗的圆脸,嗓门先飘过来:“老板!我带了宁波笋干!”
是小丁。他跳下车时帆布包撞得“咚”一声,我伸手去接,触到布料竟带着余温——原来他怕笋干受潮,特意用棉絮裹了三层。“毛毛去东门买菜了,你坐三小时车累了,先去店里歇着。”我要拎包,他却往后躲,胳膊肘夹得更紧:“我年轻,这点东西不算沉!”跟着他往店里走,才发现他穿的还是当年上海见的那件藏青色夹克,袖口磨得发亮,却洗得没有一点油星。
开业酒的热闹超出预期。镇派出所葛所长、税务所老周,还有以前开服装店时的老主顾,都拎着水果篮早早到了。小丁在厨房扎了根,抽油烟机的轰鸣声里,糖醋排骨的甜香钻过门缝,引得包厢里的客人频频探头。我刚给葛所长满上黄酒,厨房就传来“滋啦”一声爆响,小丁的声音跟着冲出来:“老板!松鼠鳜鱼好嘞!”
端鱼往包厢走时,我往厨房瞟了一眼——小丁正用袖口擦汗,额前头发湿成一绺,却还对着帮厨阿姨摆手:“这鱼得再焖三分钟,汤汁收浓才入味。”那认真劲儿,比当年在上海饭店里更甚。
等最后一桌客人散场,天已经黑透了。我把小丁叫到办公室,从抽屉里拿出个红包——里面是一千块,按行情,跨省来帮忙的厨师至少得给这个数。可红包刚递过去,他就往后退了两步,手摆得像拨浪鼓:“木子老板,这钱我不能要!”他脸颊涨得通红,声音发急,“当年我妈住院,是您借我五千块;我去宁波找工作,是老板娘写的推荐信。我来不是为钱,是记着您俩的好!”
我还想劝,就见他眼眶红了,眼泪砸在锃亮的皮鞋上,晕开小圈湿痕:“我要是为钱,犯不着坐三小时车来。您要是把我当外人,下次我就不敢来了。”手里的红包突然沉得攥不住,以前总听人说上海人精明,可眼前的小丁,比许多“自己人”更实在。我把红包收回来,拍了拍他的肩:“好,我不收。下次你来,咱喝好酒。”
小丁这才笑了,眼角还挂着泪,又聊了会儿宁波的事,才拎着包赶末班车。看着面包车消失在夜色里,毛毛从身后走来,递过件厚外套:“天冷,别站在风口。”我穿上外套,风裹着小镇的烟火气吹过来,竟比上海的冬夜暖多了。
开业第二天,毛毛把她二姐夫陈彬森接来了。男人跟我一样高,胖乎乎的脸上总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拎着个旧帆布包,里面装着他的菜刀和勺子。“我没正经拜师,就是吃得多了,自己琢磨的。”他放下包,菜刀往案板上“剁”了两下,脆响震得案板上的葱花跳起来。
我原本还担心他手艺,可第一盘油焖笋端上来时,心就落了地。笋块裹着琥珀色的酱汁,咬一口,鲜得能把舌头吞下去,比小丁做的多了点本地水土的醇厚。接下来几天,陈彬森的菜成了招牌,镇上开厂的老板们一来就点他的嘉兴酱鸭、清蒸鲥鱼,有时候还会等他炒完菜,拉着他喝两杯。
可没多久,问题就露出来了。陈彬森做菜不爱算计,边角料随手就扔,客人点三道菜,他能做五道菜的量;我跟他说“量太多了会亏本”,他翻个白眼:“做菜哪能算这么细?味道好就行。”有次毛毛跟他说“客人反映酱鸭太咸,下次少放点盐”,他当场就把勺子往案板上一摔:“我做了好几年菜,还轮得到你教?”
那天下午,陈彬森就没再来。毛毛给她姐姐打电话,听筒里传来无奈的声音:“他就这样,听不得半句不好,要用人就得顺着他。”我坐在办公室里,听着毛毛叹气,心里窝着火——做生意哪能随心所欲?不看成本、不顾客人,手艺再好也留不住。
“算了,不用他了。”我挂了电话,往厨房走,“我自己来。”
毛毛跟在后面,一脸担心:“你行吗?你以前就帮妈烧过家常菜,店里的菜要一两分钟出一个的。”我拿起菜刀,往土豆上“咚”地剁了一下,声音掷地有声:“陈彬森一个小学生都能做好,我不信学不会。”
话虽硬气,真上手才知道难。第一次炒番茄炒蛋,忘了先给鸡蛋放盐,等到番茄下锅,鸡蛋已经老得像橡皮;客人点炒螺丝,我照着菜谱倒油、放姜蒜、下螺丝,可端上去,客人吸了半天都吸不出来,最后只能用牙签挑着吃。
“老板,这螺丝咋吸不出来啊?”客人的声音带着笑意,我站在旁边,脸烧得发烫,只能不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