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把车站的黄土泥地照得发亮,我骑着三轮车往烟糖公司去,车斗里的空酒坛随着颠簸晃出轻响,像串不成调的铃铛。刚过出站口的人群,身后忽然飘来个脆生生的声音,带着点熟稔的甜:“木子,那么巧。”
我猛一偏头,车把顿时晃了晃——是泮小苏。
她站在老梧桐树下,蓝布褂子的领口别着颗白瓷扣,衬得脖颈愈发纤白,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发梢用红绳系着,随着她仰头的动作轻轻晃。手里拎着个洗得发白的布包,帆布边缘都磨出了毛边,可她笑起来时,眼角的梨涡盛着晨光,像落了两撮碎金,竟和火车上初见时一模一样。
“你去哪?”她几步凑过来,布包带子在手腕上荡出弧度,“我刚在车上打听你工厂,前头穿蓝布衫的阿姨说,石机厂就在前头五百米。”
我摸着后脑勺发懵,指尖凉得像沾了晨露。这哪是巧,分明是寻上门来的。刚想找个由头躲开,她又眼睛一亮,睫毛上的光都颤:“我猜着找到工厂就能见着你,果然。”
“我、我去进货。”我往后车斗指了指,不自觉退了半步,车斗的酒坛又“哐当”响了响,像在拆穿我的慌乱。
“太好了!”她却更高兴了,伸手就想扶车把,“我跟你一起去,也学学怎么进货,以后说不定用得上。”
口袋里那只铁盒子忽然沉得厉害——里头装着给毛毛买发卡的钱,还有几块攒了许久的私房钱。此刻棱角硌得我心口发慌,张了张嘴,那句“不方便”在喉咙里打了个转,竟没说出口。她仰着脸看我,睫毛上落着光,亮得像藏了星星:“我跟我爸来嘉兴办事,想起你说在石机厂,就顺着问过来了。你之前说,要去长安吃我妈做的酱鸭,还算数不?”
“算数,当然算数。”话一出口我就悔了。
她已利落地跳上车斗,坐稳了拍了拍我后腰,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衫传过来:“走呗,不耽误你进货,咱边走边聊。”
后来才知道,她是趁父亲去办事,偷溜出来找我的,说好下午四点半在火车站汇合。我心里暗叫不好,却没法赶她走——杭州火车站上她帮我解过围,那份情总还记着。刚到烟糖公司门口,她又拉我:“先别提货呗,带我逛逛你们嘉兴?”
“这……那我先去开了票”
“你骑车带我多累,”她抢着锁了车,把钥匙塞我手里,指尖擦过我掌心,“咱步行,反正时间早。”
街上人多,卖糖人的担子晃过,糖丝在风里抽成细网,甜香飘了一路。她走得快,忽然攥住我胳膊,指尖温温的:“别把我弄丢了,你们嘉兴真热闹。”
我想挣开,手抬到一半又落了回去。她的辫子扫过我手背,像根软绳,缠得人心里发乱。
我们从勤俭路烟糖公司出来左拐,先逛了建国路。她盯着正春和布店的花布直看,眼睛亮晶晶的:“我妈总说嘉兴的绸缎好,你看这朵牡丹绣得,跟真的似的。”后来又坐三轮车去了南湖,船娘摇着橹过来,她扒着船舷笑,裙摆被风掀起个角:“课本里说南湖有红船,原来水是绿的,像染了艾草汁。”
到湖心岛,她拉我找摄影师:“拍张照吧,回去给我妈看。”我要付钱,她把布包往怀里一抱,像护着宝贝:“我来我来,你是向导,哪能让你破费。”我没再争,心里盘算着待会儿请她吃碗面,也算回了礼。
她对着镜头笑时,辫子梢在风里轻轻跳。我站在她旁边,手都不知道往哪放,只觉得阳光晒得脸发烫,连耳根都烧了起来。
逛小商品市场时,新马路上的摊子摆得挤挤挨挨,钢丝床上堆着牛仔裤、的确良衬衫,叫卖声能掀翻屋顶。她在一个牛仔裤摊前停住,手指轻轻戳了戳裤腿,小声说:“你看人家穿,多精神。”又往后退了退,耳尖红了:“可这大庭广众的,怎么试穿呀?还是算了。”
我看了眼太阳,影子已经拉长了:“快四点了,你不是跟你爸约好四点半?”
她猛地拍了下额头:“哎呀!忘了!”眼睛瞪得溜圆,“火车站远吗?”
“不远,不急。”我拦了辆三轮车,她坐上去还回头催:“快点快点,别让我爸等急了。”
到火车站门口,没见着她父亲。她拉我袖子:“你等下见了我爸再走呗,就说你是我朋友,顺路送我回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哪行?万一她爸问东问西,我怎么说?忙抽回手,故意皱着眉看表:“不行不行,我的货还没提,烟糖公司仓库四点半就下班,耽误了就提不到货了。”
她愣了愣,赶紧推我:“那你快去!我在这儿等我爸。”
其实仓库五点才下班。我却装作火烧眉毛的样子,跨上三轮车就叫快蹬:“那我走了,你小心。”
“你也小心!”她在身后挥着手,辫子在风里甩,“再见——”
“再见。”我头也没回,三轮车夫蹬得飞快,直到火车站的影子远了,才松了口气。到了烟糖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