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笛声在灰蒙蒙的晨雾里打了个哈欠,小汽轮像条刚睡醒的鱼,慢悠悠地拨开运河水面上的薄霭。我扶着船舷的木栏杆,看朱百康背着那个洗得发白的蓝布包袱,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包袱角上磨破的线头。吴伟良在旁边拍他的肩膀,说些到了那边好好干之类的话,声音被风卷着散在水面上,听起来有点飘。
唐国强从船尾跑过来,手里攥着三本崭新的笔记本,封面上印着为人民服务的烫金字样。拿着,他把本子塞给朱百康,没事多写写,以后回来给我们看看乡下的新鲜事。我也赶紧把自己准备的本子递过去,那是我攒了半个月零花钱买的硬壳本,扉页上工工整整抄了句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此刻倒觉得这句子有点太轻飘飘了。
哟,你们这送得还挺正式。一个清亮的女声插进来,姜小燕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手里也拎着个网兜,里面装着两包水果糖。她今天穿了件碎花的确良衬衫,领口系得整整齐齐,辫子上的红绸带随着船身晃动,像两只停在发间的蝴蝶。供销社王主任让我们俩送送,说百康他妈忙着盘点,走不开。她指了指身后那个怯生生的姑娘,这是小李,布柜组的。
我朝那姑娘点了点头,她飞快地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
姜小燕却毫不在意,自顾自地往栏杆上一靠,说:我跟你们说,别瞧我是卖酱油的,论喝酒,你们仨加起来都不是我对手。
吴伟良眼睛一亮,他总爱跟人比酒量,当即拍着胸脯:姜同志这话可不能说太早,到了地方咱们比划比划?
比划就比划,姜小燕挑眉笑起来,眼角的弧度像月牙儿,我喝白酒跟喝凉白开似的,千杯不醉,万杯不倒,你们可别到时候哭着喊着求饶。
唐国强在旁边笑:行啊,那今天就见识见识女中豪杰的酒量。我没接话,只觉得姜小燕说话时嘴角扬起的梨涡里,好像盛着这初秋的阳光,亮得晃眼。
小汽轮突突地往前挪,两岸的白杨树渐渐换成了低矮的庄稼地,绿油油的稻穗在风里摇出细碎的声响。姜小燕果然健谈,从酱油的酿造工艺讲到供销社仓库里的老鼠,又说到她表哥在部队里的趣闻,连朱百康都被她逗得笑出了声,之前那点离愁别绪淡了不少。吴伟良时不时插科打诨,总想把话题往喝酒上引,唐国强和我偶尔搭几句,大多数时候只是听着,看姜小燕眉飞色舞地说着,辫子上的红绸带也跟着她的动作跳个不停。
船到大桥码头时,日头已经爬到头顶。朱百康要插队的中华大队派了辆板车来接,拉车的老黄牛甩着尾巴,慢悠悠地在田埂上走着。没走多远,就见三个年轻人在村口的大槐树下等着,老远就朝我们挥手。
泮菊根!泮法林!朱百康喊着跑过去,我这才认出那两个是我们班的老同学,还有一个更熟的,那个是发小刘旭尉,比朱百康早下乡半年。泮菊根黑了不少,晒得黝黑的脸上笑出两排白牙,拉着朱百康的手不肯放,泮法林则憨厚地笑着,一个劲说到家了到家了。
午饭是在泮法林家吃的。他家的土坯房矮矮的,泥墙上糊着旧报纸,堂屋里摆着张掉了漆的方桌。泮法林杀了一只老母鸡,我们喊着不要杀留着下蛋,可他一刀就下去了,又从地里摘了把青菜,又摸出几个鸡蛋,还挖了一把带着泥土的新蒜,说要给我们炒个新鲜菜。灶屋里的柴火噼啪响,油烟混着饭菜香飘出来,我站在门口看他围着围裙在灶台前忙活,忽然觉得这乡下的日子,好像也没那么难熬。
菜端上桌时,那盘大蒜炒鸡蛋尤其惹眼,金黄的鸡蛋裹着翠绿的蒜叶,油光锃亮的,还没动筷就闻到一股冲鼻子的香。尝尝这个,泮法林往我们碗里夹,地里刚拔的蒜,鲜着呢。我咬了一口,新蒜的辛辣混着鸡蛋的香,在嘴里炸开,果然比城里买的陈蒜要鲜灵得多,吴伟良一边说,一边已经夹了第三筷子。
酒是泮菊根从床底下摸出来的,一个粗瓷坛子,说是他爸泡的酒后来又掺了点散装白酒,度数不算低。吴伟良眼睛都亮了,先给姜小燕满上,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姜同志,刚才船上的话可作数?
姜小燕拿起酒杯闻了闻,笑盈盈地:当然作数,不过我可先说好了,喝醉了出洋相,我可不负责。
谁出洋相还不一定呢。吴伟良端起杯子就跟她碰了一下,仰头喝了大半。姜小燕也不示弱,一口闷了,放下杯子时脸不红气不喘,还拿起筷子夹了口鸡蛋。
我和唐国强对视一眼,也跟着加入了战局。吴伟良酒量确实一般,几杯下去就开始晃脑袋,说话也不利索了,一个劲说我没醉。我和唐国强轮番上阵,想着怎么也得把这口气争回来,可姜小燕就像个无底洞,我们喝一杯,她跟着喝一杯,白酒到了她嘴里,仿佛真成了白开水,脸色依旧白白嫩嫩的,连鼻尖都没红一点。
我喝到第五杯时,脑袋开始发沉,看方桌都有点晃,姜小燕却还在跟泮菊根聊得兴起,手里的杯子又空了。我拽了拽唐国强的胳膊,低声说:算了吧,咱仨加起来都不是对手,再喝下去,该轮到咱们出洋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