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学的教学楼在鸟鸣中苏醒。负责东区清洁女工提着水桶和抹布,一间间检查着空教室。她在一间小礼堂的后排座位上,发现了一本被人遗落的杂志。杂志的边角已微微卷起,页脚沾染了些许茶渍,显然被多人翻阅过。她做贼似的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才小心翼翼地将杂志揣进围裙口袋,心里盘算着今日能多卖几个铜板。
晌午歇息时,她躲在杂物间角落,就着高窗透进的一缕天光,悄悄翻开杂志。
油墨香气扑面而来,纸张厚实光滑的触感让她不敢用力,生怕弄坏了这金贵物什。
她只认得几个简单的字,文章是读不懂的,便专心地看画。这杂志的画着实新奇。
除了穿着新式旗袍的时髦女郎、白衣黑裙的女学生、绫罗绸缎的富太太,竞还有许多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一一
挎着破篮拾荒的妇人,蹲在街角捡烟头的女人,在河汉子摇橹的船娘,纺织机前佝偻的女工,河边捶打衣物的浣衣女,还有田埂上跪着劳作的小脚农妇…..清洁工愣住了,粗糙的手指不自觉地抚过那个拾荒妇人的画像,仿佛在抚摸己的影子。
“怪事,"她喃喃自语,“这么金贵的杂志,印我们这些苦命人做啥?”她时常搜罗学校里的报刊杂志拿去卖废品,这也是学校里杂工的一项隐形收入,所以虽然她不识字,却对如今市面上的杂志如数家珍。如今的杂志,都流行印刷各种千娇百媚的美女图,这些也是揽客的活招牌。可是她手上拿的杂志,只有寥寥几张美女图,其余的都是平平无奇的女人-一仪容仪表都普通平凡,甚至还有满脸皱纹的老妈妈,这和现实生活有什么区别?读者若想看这些,何必花钱买杂志,打量一下四周不就得了。她越想越觉得这杂志的东家定是被人骗了一-花了上好的纸墨,却印了些不值钱的画。
清洁工感到十分可惜。
她惋惜地摩挲着纸张。这样的厚纸,若印的是美人图,定能卖个好价钱。可这些画……她摇摇头,不过仍然是把杂志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上面有些图画还挺有意思的。
有幅画是一个大腹便便的老爷搂着妖娆女郎,坐在一辆奇怪的小汽车上。那车没有轮子,底下是个五体投地、汗如雨下的人在爬行!她虽不识字,却一眼就看懂了。
这不就是那些骑在穷人头上的老爷太太么?她本以为只有他们老家的地主老爷是这样的,等来了上海,没成想这样的人也是遍地就是。
治安队的王爷、救火局的孙爷,还有学校里那个克扣她们工钱的五爷,哪个不是这样?
都需要她小心侍奉伺候着,每个月拿铜板去孝敬。她又安慰自己,学校里订的报刊多,还有一些废弃教具,一些饮料瓶子.…零零碎碎的东西,都能拿去卖钱,日子比在老家好多了。清洁工叹了口气,继续翻看。
下一幅画更让她心头一紧:一个凶神恶煞的男人举着棍棒,打得一个大肚子女人跌坐在地。那女人高高隆起的肚子里,竟蜷缩着个瑟瑟发抖的小女孩!她的眼圈瞬间红了。
她肚子不争气,连生了三个女儿,家里的男人也是动不动就对她拳打脚踢。女儿们心疼她,每次都护着她,陪她一起挨打挨骂。她对不起女儿们。
她不争气,没能让她们托生为男胎。
这世道,女人生下来就是要受苦受罪的。
教堂里的洋和尚说,当初在上帝他老人家的院子里,是女人偷吃了上帝老爷的苹果,连累一家子都被老爷打落凡间。所以女人生下来就是有罪的,必须得赎罪。她邻居家的嫂子,克死了夫君,又不知羞的改嫁,人人都说她罪孽深重,她为了赎罪,只能花了12块大洋给土地庙捐了一个门槛,好被人踩上个千千万万次。
由此可见,普天之下的所有女人都是有罪的。她也有罪。
她不中用,生不出儿子,被打也是活该。
没办法,这就是女人的命。
清洁工又翻了一页。
下一个图画,让她瞪大了眼睛。
那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竟然站了起来,她拿起棍棒,一副威风赫赫的样子,反倒是男人鼻青脸肿的瘫坐在地上,满脸惊恐,抖如糠筛,全然失去了神气清洁工吓了一跳。
心脏扑通扑通跳的厉害。
她刷的一下合上了书页,做贼似的左顾右盼,心脏几乎要从嗓子里跳出来。这这这真是反了天了。
女人家家的,怎么可以打当家的男人呢!
她再也不敢看下去了,匆匆把书往随身带的布包里一塞,一路小跑跑去了二手书店,甚至都没心思和老板讨价还价了。卖旧书的女人走后,二手书店的老板翻了翻她带来的一大堆旧报纸期刊,从中挑出品相完好的,放在店里售卖,其余的就转卖给废品站。天黑了,快打烊的时候,店里进来了一个棉纺织厂女工。“老板,有新书吗?”
“有,有。"二手书店的老板随手拿起一本书,“新出的妇女杂志,你们小姑娘肯定喜欢。”
女工定睛一看,惊喜地叫了起来,“《她说》?!多少钱?”“两毛钱。”
老板奇怪地看着一脸激动的女工,“这个杂志很有名?"这么有名气的书,他之前怎么没收过?
女工强忍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