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第四十章
高鸣翎站在微微摇晃的汽艇船头，湿润而带着浓重水腥味的风扑面而来，吹动了他额前几缕黑发。
他眯起眼，眺望着前方越来越清晰、逐渐显露出庞大轮廓的上海码头。江面宽阔,水色浑黄，无数船只穿梭往来,汽笛声、号子声、波浪声交织成一片喧嚣而充满活力的背景音。
“这就是黄浦江？"老麻凑到船舷边，探着头看向船下翻滚流淌的黄色泥浆水，咂摸着嘴，一脸惊奇：“怪不得叫黄浦江，原来是因为这水真是黄的啊！“上海真是我见过的最干净、最有秩序的港口！”另一位同船的外国华裔旅客，穿着笔挺的西服,操着一口生硬的国语，对着江面大加夸赞，用生硬的国语开玩笑道：“看这江面，多么整洁！海鸥要是飞到这里，肯定会饿死的。”
高鸣翎和这位华裔是在南京上的同一条船，旅程虽短暂，但他天生是个自来熟的性子，此时便很自然地接过话头，指着江面上零星散布的几只小舟解释道：“干净是因为有这些船每天都在不停地打捞。”顺着高鸣翎所指的方向，那位华裔旅客很快注意到了几支在浑浊江面上缓慢移动的平底小船。
那些船极其简陋，没有遮风挡雨的船舱，船上仅容两人，一人费力地摇着橹，控制着船的方向,另一人则手持长长的竹竿，竿头绑着网兜或简易的渔网，正一丝不苟地打捞着江面上漂浮的任何杂物。
“Wow！他们实在是太敬业了！”
华裔旅客见状，佩服之情更甚，语气充满了赞叹，“就连食物残渣、破筐烂桶、碎布麻袋这样的垃圾他们都不放过！他们简直是天生的环保卫士！你们白市政府真应该给他们颁发奖章和勋章！”
高鸣翎一时却有些哑然，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些小船如此“敬业”，绝非出于什么环保的高尚理念，上海的市政府也从未给他们发过一分钱的工钱。
他们完全是自发的。
为了谋生。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有力的汽笛声轰鸣而过。一艘悬挂着米字旗的英吉利蒸汽炮艇，开足了马力，犁开黄色的江水，越过他们这艘慢吞吞的小汽艇，带起的波浪让小船剧烈地摇晃起来。而接下来的一幕，更是让那华裔旅客瞠目结舌。只见方才还在江面上缓慢作业的所有打捞船，像瞬间被注入了兴奋剂，轰然骚动起来。
所有的船夫都立刻放弃了江面零散的垃圾，拼命划动船桨，小船如同离弦之箭，你追我赶，横冲直撞。
船夫们嘴里高声吆喝着，夹杂着粗鲁的脏话和焦急的催促。为了争夺一个能尾随在炮艇之后的有利位置，两艘心急的小船甚至“砰"地一声撞在了一起，船身剧烈摇晃，船上的船夫站立不稳，互相怒目叫骂，在江面上引发了一场小小的混乱。
那华裔旅客看得目瞪口呆，完全无法理解这突如其来的疯狂。很快，英国炮艇减缓了速度，抛下了沉重的船锚。而那些速度最快、最为勇猛无畏的打捞船，早已抢占到了最贴近炮艇的最佳位置。
它们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紧紧围拢过去。接着，几个穿着白色海军制服、身材高大的英吉利水兵，提着鼓鼓囊囊、看起来沉甸甸的麻袋，嬉笑着、打闹着从船舱里走了出来，站到高高的船头上。这一刻，所有围拢过来的打捞船上，那些皮肤黝黑、衣衫褴褛的船夫们，都不约而同地伸长了脖子，仰着头，眼中混合着卑微的期盼和急切，眼巴巴地望着那些水兵手中的麻袋，翘首以盼。
“他们……这到底是在做什么？"华裔旅客满脸迷惑，完全无法理解这诡异的一幕。
清凉的江风掠过水面，也恰好将不远处英国炮艇上水兵们肆无忌惮的嬉笑和对话清晰地送了过来。
“海鸥们又来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们要谢谢他们，每次都帮我们处理垃圾。”“谢天谢地，我的脏衣服和臭袜子总算有地方处理了。”“哦，你真恶心心，你都多少天没洗澡了，谁会要你的那些臭烘烘的东西！”“华夏人会啊！相信我，他们什么都捡，什么都当宝。你知道吗？就连上海滩街道上被人吸剩的烟头，都会被他们立刻捡走呢！”“嘿，伙计们，这些奶酪和面包好像已经变质发霉了，也要扔给他们吗？”“别担心，华夏人什么都能吃！”
“哈哈哈哈，他们也会吃屎吗？”
“哈哈哈，很有可能！我敢打赌，他们比码头上的野狗还要贪吃！”在一片充满侮辱性的哄笑声中，那些鼓囊囊的麻袋被倾覆过来。霎时间，各种各样的垃圾噼里啪啦地落入浑浊的黄浦江中。空罐头盒、空酒瓶、空木桶、揉成一团的脏衣服、看不出内容的过期罐头、腐烂变质的水果……
琳琅满目的西洋垃圾几乎刚触及江面，那些等候已久的打捞船便一拥而上，船夫们动作迅捷地用网兜和钩子争抢着，将那些洋人丢弃的废物如同珍宝一样飞快地捞上自己的小船。
高鸣翎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
健谈的华裔旅客也突然陷入了沉默。
高鸣翎听不懂英语，但是他突然难看的脸色来看，那些洋人海军们说的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那位原本还在赞叹“环保"的华裔旅客，脸上的笑容早已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