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门口唉声叹气:算了,认栽吧。我摸着口袋里剩下的几张票子,指腹被磨得发烫——不行,得再攒攒,再来过。
辞工的念头就是那时候冒出来的。核算室的茶越喝越淡,报纸上的字像一群蚂蚁,爬得人眼晕。每次回家看见母亲,总觉得她的白大褂又宽了些,袖口的消毒水味洗都洗不掉,鬓角新添的白发在灯下闪着银光。话到了嘴边,看她揉着酸痛的腰问我今天办公室不忙吧,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直到那天早上。
胸口像是被谁抡了一锤,钝痛顺着骨头缝往四肢窜,我刚从床上坐起来,就疼得蜷回被窝,喘气都带着玻璃碴子似的锐痛,眼前一阵阵发黑。母亲吓得脸都白了,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在我身上东敲敲西打打,用听诊器听了前胸后背,觉得是肺部胸腔出了问题但她诊不出是啥病,赶紧扶着我往市结核病医院去,在路上撞见阿英正往我家赶,看见我这模样,也赶紧调头跟了上来。
我跟你们去。她声音发颤,指尖冰凉地攥住我的胳膊,那点力气却像根绳子,把我摇摇欲坠的意识拽住了些。
病房里的消毒水味浓得呛人,我被抬上病床时,看见阿英手里攥着个蓝布包,指节都捏白了。
医生说说是什么气胸。
她把包往我枕边放,布包里滚出几个麻饼,说我喜欢吃特意买的。
母亲正拉着院长的手说话,眼圈红得像兔子,我听见他们说胸腔积气得抽出来,最后视线落在那支针管上——比兽医给牛打针的还粗,针头亮得晃眼,在灯光下像把小刀子。
疼吗?我抓住母亲的手,她的指甲缝里还沾着药棉的絮,那是常年泡在消毒水里留下的痕迹。
院长推了推眼镜,声音沉得像块石头:心口这儿不能打麻药,得硬挺。
阿英忽然从后面挤过来,手里捏着块手帕,米白色的布面上,绣着朵歪歪扭扭的桃花,针脚粗疏,是去年春天我教她绣的。那时候她总扎到手,指尖缠着创可贴,还嘴硬说我才不怕疼。此刻她把帕子塞进我手里,指尖凉得像块冰:别怕。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韧劲,我在这儿看着。
我攥紧帕子,桃花的针脚硌着掌心,忽然想笑:医生,你们动手吧。但我得看着,要是扎偏了我瞥了眼阿英,看她睫毛颤得像受惊的蝶,我可得记着,不然以后谁给她话没说完,眼泪就涌了上来,把后面的绣桃花三个字堵在了喉咙里。
他们要捆我的手,说怕我挣扎时动了位置。我拼死挣开,胳膊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我不是猪小时候在肉铺见过杀猪,被捆在架子上的猪嗷嗷叫,眼里全是绝望,血顺着木架往下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我不想那样。
阿英忽然扑过来按住我的肩膀,力气大得不像个姑娘家,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病号服渗进来,烫得我皮肤发紧。我在呢,你看着我。她的眼睛离我那么近,睫毛上还沾着泪珠,像挂着晨露的草叶,你要是挺过去,我我请你吃阳春面,加俩荷包蛋,糖心的。
针头刺进胸口时,疼得像被扔进了火炉,火苗顺着血管往五脏六腑里钻。我死死盯着阿英的眼睛,看她咬着嘴唇,帕子在手里绞成一团,指节泛白。嘴里被塞进根木条,血腥味混着木头的涩味往喉咙里涌,可我不敢闭眼——我怕一睁眼,就看不见她眼里的光了。那光比核算室的日光灯管亮,比车间的灯泡暖,像冬夜里揣在怀里的热水袋,烫得人心头发颤。
抽气的声音响,像漏了气的自行车胎。我感觉胸腔里那块沉甸甸的石头被一点点挪开,疼渐渐变成了麻,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静英的脸在模糊的泪光里晃,像水里的月亮,碰不着,却暖得人眼眶发烫。
后来母亲说,那针再偏半寸,就扎进心脏了。她抹着眼泪说我命大,唐国强来看我时,拎着一网兜苹果,笑我是犟种,命都快没了还嘴硬。只有张静英,在我能坐起来的那天,端着个搪瓷碗来,碗里是阳春面,汤清得能看见碗底,上面卧着俩荷包蛋,煎得金黄金黄,边缘焦脆,一看就知道是费了心的。
你看,她把筷子递过来,眼里的光比蛋黄还亮,我说过请你吃的。
我挑着面条笑,热气扑在脸上,把眼眶熏得暖暖的。面条滑进嘴里,带着点葱花的香,荷包蛋咬开时,糖心的蛋黄顺着嘴角往下淌。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玻璃落在被单上,印出块小小的光斑。
忽然觉得,这泥里打滚的日子,好像也没那么难挨了。车间的机油味也好,核算室的沉闷也罢,甚至胸口那道还在隐隐作痛的伤口,都像是有了意义。至少抬头时,总有人眼里的光,比天上的月亮还亮,能把所有的苦,都照得甜丝丝的。
病房的日光灯管总在头顶嗡嗡作响,像只永远拍不碎的苍蝇。我躺在病床上,看窗外的梧桐叶从翠绿褪成深黄,一片一片打着旋儿落下来,算着日子,已经在这里躺了整一个月。胸口的伤口早就不疼了,只是偶尔深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