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离开校门的那个夏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空气里满是化不开的黏热。风像是个偷懒的家伙,躲在不知哪个角落里打盹,连树梢都懒得晃动一下。嘉兴的平房大多矮矮趴趴,周明华家的那个院子里的房子尤其如此,前后窗户对开着,中间用木板隔出了前后二小间,前屋做厨房间后半间搭了一张床,床边过道装了副吊环,前后窗被木板墙隔开了却仿佛隔着万水千山,一丝风都透不进来。他娘大概是实在看不下去儿子在蒸笼似的屋里受罪,又知道我一个人占着一间房,便跟我妈商量,让明华晚上搬过来跟我挤挤。
于是,周明华那张带着点斑驳漆皮的小木板床,就这么进驻了我的房间。原本我一个人可以打滚的小空间,一下子塞进了两张床,倒真有了点旅馆里标准间的意思,只不过这“标准间”里弥漫的,是少年人身上淡淡的汗味,和窗外飘进来的、混合着泥土与植物气息的夏日味道。
那阵子,人心总有些惶惶的。唐山大地震的阴影还没完全散去,我们嘉兴也跟着晃了两回。其实震感轻微,不过是桌子抖了抖,窗户响了响,可架不住心里头的恐慌。那些日子,晚上躺在床上,眼睛瞪得溜圆,竖着耳朵听着任何一点风吹草动,总觉得下一秒天就要塌下来。直到过了好些日子,广播里反复说着地壳稳定了,不会再有地震了,那颗悬在嗓子眼的心,才一点点落回肚子里,夜里总算能闭着眼睡个囫囵觉。
没了学上,又还没正经找活干,日子就像被拉长了的橡皮筋,慢悠悠地晃荡着,透着一股子无处安放的无聊。周明华倒是总能找到乐子,白天扛着鱼竿就往河边跑,说是钓鱼,更像是去消磨那漫长得不像话的时光。
有一回,我实在被这无聊憋得发慌,也学着他的样子,找了根光秃秃的细竹竿,又在院子里拍了好些绿头苍蝇当诱饵,兴冲冲地跟着他去了高桥村河边。可我哪有他那耐心,蹲在河岸边,盯着水面上那点漂浮的诱饵,眼睛都快看直了。不到半小时,鱼竿动都没动过几下,好不容易钓上来一条手指头长的小鱼仔,银闪闪的,在手心蹦跶了两下就没了力气。我顿时觉得兴味索然,把那根不争气的竹竿往小河里一扔,溅起一圈涟漪,转身就往家走。
回去的路上,路过农民家种的玉米地,看着那饱满的、裹着绿衣裳的玉米棒子,心里忽然又活泛起来。随手掰了几根——那会儿街上的孩子嘴馋,顺手牵羊摘个瓜果啥的,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揣在怀里回了家。烧一锅水,把玉米丢进去,听着锅里咕嘟咕嘟的声响,闻着渐渐弥漫开来的甜香,刚才钓鱼失败的沮丧也就烟消云散了。那顿玉米吃得格外香,只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碰过鱼竿。
秋天来的时候,天气总算凉了些,风里带着点清冽的干爽,不像夏天那样黏糊糊地缠在人身上。倒是和曹学明一起,去钓过一次甲鱼。
就在我家旁边那条穿巷而过的小河。那河不宽,水也不算深,河岸边长满了野草,偶尔有几只蜻蜓点水飞过。我们是有备而去的。一大早,曹学明就拉着我去镇上的肉铺,花两毛钱买了一小块猪肝。那猪肝红通通的,带着点腥气,在当时可不是常能吃到的东西。回到家,我俩就开始忙活起来。找了些缝衣针,不够,又去街上买了一些回来,在火上烤软了,小心翼翼地弯成一个个小小的钩子,又找来一米多长的尼龙线,一头系在钓钩上,另一头牢牢绑在一段削好的小竹签上。就这么叮叮当当忙了一整天,才算准备好几十个钓钩。
傍晚的时候,天渐渐染上了一层橘红色,河边的风带着水汽,吹在脸上很舒服。我们扛着那些做好的钓钩,慢悠悠地走到河边。按照曹学明说的法子,每隔十米左右,就把一根钓钩插进岸边的泥里,竹签露在外面,像一个个小小的标记。那猪肝被切成细细的小块,挂在钩子上,扔进水里的时候,能看到水面上漾开一圈圈细微的波纹。就这么插完所有的竿子,足足花了一个多小时,天色都也已完全擦黑了。
往回走的路上,曹学明挠了挠头,说他家那张夹网坏了,想再弄一张,可要是从头织起,又太费功夫,最好是能找张现成的渔网改改。我一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这还不好办?去水产队啊。水产队的人平时收了网,都喜欢晾在门口的空场上,没人的时候去“收”一张回来,神不知鬼不觉的。
我俩一拍即合,就溜溜达达往水产队的方向逛过去。越走近,心里头那点小兴奋就越冒头,像揣了只小兔子似的。可刚摸到水产队的院子门口,还没等我们探头探脑看清楚,院子里就窜出一条大黄狗,冲着我们“汪汪汪”地狂吠起来,那叫声又凶又急,在寂静的傍晚格外刺耳。我俩吓了一跳,别说偷网了,连院子门都不敢靠近,生怕那狗扑上来。没辙,只能灰溜溜地作罢,心里头有点扫兴。
走回来的时候,路过王老师家。昏黄的灯光从窗户里透出来,映在墙上,拉出长长的影子。不知怎的,初中升高中时王老师把我的名字从升高中的名单上划掉的事,突然就像根刺似的扎在了心上。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和恼怒,混着少年人特有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