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也不过如此了,长安君却偏偏在此时谋反。实在不像是一个聪明人会做出的事情啊。
极度不甘心加其中存在的巨大疑点帮助吕不韦找回了一些理智,追问道:“此事没有那么简单,你把小五叫来,我要亲自问他!”等着吕不韦听前来送信的小五将所知尽数倾倒而出,吕不韦双眉间的沟壑被挤得更深了,久久没有说话。
吕奉到底年轻,性子急,终于按捺不住开口道:“阿父,您到底在想什么呢!”
吕不韦横他一眼,瞬间老实做缩头鹌鹑状。但没过多久便故态复萌,屁股上像是长了钉子似的扭泥起来,窝窝囊囊地小声嘟囔:“主君有难,身为臣属门客自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吕不韦抄起手边的茶壶就扔了过去,大声呵斥道:“逆子,为父还没到耳背听不清你说话的地步!”
不就是让他帮着想办法吗,大可不必这么遮遮掩掩的。吕奉听懂了言外之意,开始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父亲。吕不韦心中再度冒出扔掉傻儿子的念头,但又一次用亲生的理由说服自己。而且现在的他还没相中聪明女婿,因此吕不韦只能认命地当上了私教。“身为臣属,你想为自家主君分忧解难,这是恪守忠节,为父不会拦你。但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只知道使用蛮力永远比不上动脑子的。”吕不韦满心希望能从儿子脸上看到恍然大悟的神色,孰料回应他的只有极为敷衍的嗯嗯两声,然后满脸期待地望着他,将你快说,我在听,答案我一定会好好抄的意思摆得明明白白。
吕不韦看得好悬一口气没续上来,愈发坚定了要把长安君救出来的念头。否则吕家数代基业一定会完蛋的!
为了让呆憨之气溢出的儿子长点教训,吕不韦直接抛出了他思索后都觉得十分讶异的结论:“如果小五带来的消息全都是真的,那么长安君非但不是在谋反,而是在镇压谋反……”
“啊?父亲你说什么!"吕奉的嘴因为惊讶而大张着,足能塞下一枚鸡蛋。吕不韦早猜到儿子会是这反应,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啊什么啊?瞧瞧你这个没脑子的样子,好好动一动你肩膀上顶着的二斤半想想,谋反是大逆之事,败者永坠九幽。
“所以遍观史册,凡谋反者必倾尽全力,以心腹为骨干,使如簧之舌蛊惑他人,裹挟余众,并且极尽负隅顽抗之事。“你再看看此次长安君谋反,能对上其中一条吗?“他无理由杀害副将樊於期与数十军官是真,但当时他身边能称作嫡系的不过一百亲军,后来李信等人闻听消息想要弃城而归也被他拦在营外不见。“至于尽戮匈奴俘虏这事对他谋反更是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如此残暴的手段,那些心怀异志的人是万万不敢来投效的。“而且在蒙老将军率军'′平叛'时,他的反应就更有意思了。任营门四敞延开,未做丝毫反抗便束手就缚。谋反之人是断然做不出这个举动的。”吕奉顿开茅塞,以拳击掌高兴道:“是极是极,我说先前听到这个消息时怎么总感觉怪怪的,还是父亲洞见深远,儿受教了。“可父亲您又凭什么说主君实平叛的呢?”吕不韦叹了一口气,微微摇头道:“这只是为父的推测罢了…“抬起手止住儿子的追问,“民间有俗谚,一个巴掌拍不响,长安君既亲自杀了樊於期,则两人间必有不可调和的嫌隙。
“不以军法而动用私刑,做出此事的还是长安君这个有口皆碑的智者,为父只能想到事涉谋反。
“所作所为又不似过去谋反之人,那么只剩下这一种可能了。你过去也对为父说过,长安君曾说,当排除掉其余的可能性后,剩下的那个可能性即便再不可能,那也是正确的。
“不要再问为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非神祇,做不到通晓万事。“你到咸阳后直接找甘罗,听他安排,绝不要自作聪明。还有不要给家中写信,报平安的也不必,你要是真死了,自会有人为你收尸,给我传讯。”吕奉听后心中一凛,赶紧点头应是。
从小耳濡目染,吕奉也不是榆木脑袋,多少练出来了听话听音的本事。去咸阳后听甘罗的话没问题,毕竟甘罗是家宰,人也比他聪明得多。可这连报平安的信都不让他给家里传蕴含的意味就太丰富了,甚至对他的死亡直言不讳。
父亲这是对主君的前景不抱希望阿……
吕不韦说完这段话后就闭上了眼睛,有气无力地冲着吕奉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已无谈兴,他可以退下了。
吕奉也没有再说话,只是对仿佛已经凝固的吕不韦砰砰砰连磕了三个实心响头,然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毫不犹豫地起身,一头扎进了越发密集的雨幕中。
继承而来的父辈荣耀终究是无根飘萍,他已加冠成人,是时候去创造一些将来能够对子孙骄傲说起的事迹了。
即便身死,吕家也应当有忠名传世,为后代立身之基。吕不韦对儿子所做的一切都置若罔闻,连眼皮都没有掀一下,直到厚重的铅云压下,炸响它积聚已久的惊雷,吕不韦的嘴角才勾起一个极小的,不仔细看绝对看不出来的上扬弧度,嘴唇蠕动,说着仅有他自己才能听清的话语:“总算是开窍些了。”
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像庄子里说的混沌,七窍不开时虽浑浑噩噩,但到底是还活着,凿开七窍后反而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