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道就不答应那书生了啊。
李闻朝本来没有名字,它只是颗树,天生天长,有一天,自己的本体底下,先是来了几个雄小人,他们拍了拍它的树干,点头夸它长得真不错。
于是树下出现了一间小茅草房,雄小人敲锣打鼓地抬着红彤彤的木箱子,木箱子打开,走下来一个雌小人。雄小人和雌小人住进了房子,房顶上升起了炊烟。一个秋天和冬天后,他们生下来一个幼崽,幼崽长得很快,几个四季轮回,幼崽就能爬上它的躯干,揪他的叶子。
慢慢人多了起来,小屋连成了片,成了村庄。开始有一群人类幼崽在它裸露的根须上攀爬,笑声清亮。绑着头巾的雌小人三五成群,坐在树下扎着鞋子。年轻的雌雌雄雄乘着月夜来到它底下,说着什么海枯石烂的誓言,然后将红布条系上它的枝桠,渐渐的绑了满树。布条褪色又新生,小人青丝变白发,装在木头的盒子里,一路哄哄闹闹的撒着白纸,被他们的儿孙抬上山。
安静不了多久,又有新的红布条子扔了上来。
人的房子越修越大,砍掉它周围的树,铺上石板路,路又变成街市,它的树荫下挤满了叫卖的货郎、歇脚的旅人。他们谈论收成、赋税、战争,以及遥远处帝王的更迭。
然后,战争来了。
一群人骑着马烧了小镇,一支箭矢钉入它的树干,并不疼痛,它只是颗树。小镇在哭嚎中焚毁,鲜血浸透了脚下的泥土。
隔年它长得很好,开了满树的花,新来的人类说它是神迹,给它建庙祭祀。新的城池在它荫庇下重生,新的孩童在它的根须上嬉戏,新的红布条轻轻系上枝头。
小镇又变成大城,高墙将它围在中央。香火日夜不息,人们在它脚下祈求胜利与平安。然后,战争再次降临。这次是投石机,一块巨石几乎撕掉它半边树冠。城头插上新王旗,脚下的血泥又厚了一层。
如此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它倦了,沉沉睡了过去,须臾万年已过。
再次醒来,是被唤醒,有人抱着一具尸体跪在树下,用累世的灵魂与他交换。
它见过太多太多生死离别了,有人求生,有人求死。
但它只是一棵树。
死而复生,它无能为力。
那是一名青年,书生模样,他说,他爱妻死去,自己也无法独活,唯有女儿扶光年幼,割舍不下,在此求神树怜悯,愿神树护佑女儿,一生无虞。
那名青年叫李闻朝,是此方扶光城的城主。
一点因果落下,雷劫忽至,八十一道天雷下,树妖有了人的模样,它从此成了他,有了名字,李闻朝。
循着脑中记忆,李闻朝远远就听见洪亮的哭声,他找到了那个幼崽,尚在襁褓中,哭得抽搐。见到他来,哭声暂歇,吃着手,咯咯笑出声来。
李闻朝伸手拎起幼崽,捏了捏她的脸,软软的,温热的。妖很难有后代,但从今往后这就是他的幼崽了。
有了李扶光,才有的李闻朝。
他从此是这个幼崽的父亲了。
幼崽嘴一撇,又大声哭了起来。
李好哭的缓过来了,抽噎着鼻子,不好意思地放开青年,问道:“父亲这些年一直被关在这里吗?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父亲了。”
李闻朝嗯了一声,看着眼前少女有鼻子有眼,长的和他的面皮也有几分相像,心中很是奇妙,他还记得她幼崽时期满地乱爬的模样,他的本体就在城主府中央,幼崽爬上爬下,折他的叶子,咬他的树枝,吃他的花。
“那是不是关个几百年就能出去了?”少女抹了把眼睛,露出一点纯澈的笑来,继续道:“我现在也开始修炼了,已经炼气啦,努努力的话,也可以有几百年的寿元,到时候父亲可以和我一起回扶光城,我们一起就像以前一样,春日看花,夏日听蝉,秋日观雨,冬日睡大觉……”
李闻朝看着少女青涩濡慕的眼神,看着她絮絮叨叨神采飞扬的讲述着以前和以后,碎发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扶光,我已经死了,这是我的魂魄,我出不去了。”李闻朝含笑打断,就看见少女的眼泪再次猝不及防地掉下来。
“死了?可是,可是妖不是没有灵魂的么……”
少女满眼泪光,喃喃出声,李闻朝捋过她额前的发丝,大手往下移,抹去了她眼底的泪水。
“妖有灵魂,只是无轮回,死后就散灵于天地间了。这里地下关的都是妖鬼,出不去,死不了,千年万年如一日。”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父亲,你能叫我来这里,一定是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对么?”
李闻朝没有回答,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少女的头发,盯着她看了许久,道:“我将你养的很差,还招来了仙门的追杀,烧掉了你父母留给你的家,你不恨我吗?”
少女摇头,抓住他的衣袖只是哭,满脸都是泪,李闻朝伸出手指,沾了她的眼泪送进嘴里尝了尝,轻叹出声。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