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着,眼泪就扑簌簌往下掉。
赵铁柱眉头都没皱一下,反而用仅剩的左手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背,像哄小孩似的:“娘,说这些做什么?那都是以前的事了。儿子现在不也好好的?能陪您吃饭,能陪您说话,比好多没回来的兄弟强多了。
马淳看着这一幕,心里有点发沉。
他见过不少疼得哭天抢地的病人,却没见过像赵铁柱这样的。把疼藏在骨头里,连亲娘面前都不肯露半分脆弱。
“疼多久了?”马淳问。
“去年冬月伤的,开春伤口长好,疼就没断过。”赵铁柱语气还是很平静,象在说别人的经历,“刚开始是晚上疼得睡不着,后来白天也疼,有时候疼得站不住,只能靠着墙蹲一会儿。”
他补充了一句:“就象有千万把锉刀在刮骨头,一下一下,没完没了。有时候还会觉得,没了的骼膊和腿还在,还在疼,还在抽筋。”
里正老王也在院里,刚才一直没说话,这会儿听得直皱眉:“那军医就没给个说法?没开点药?”
“给了。”赵铁柱冷笑一声,“开了些止疼的草药,喝了没用。后来他们见我总去,就说我是装的,说我是想赖着要抚恤。”
他说到这儿,突然伸手扯开衣领,露出的脖子和胸口上,全是狰狞的疤痕。
有的是刀伤,有的是箭伤,还有一块很大的疤痕,看着象是被冻坏后留下的,颜色深得发暗。
“您看看,这些伤是装出来的?”赵铁柱的声音有点发紧,却没提高音量,“我赵铁柱十四岁从军,跟着队伍打北元,断过骨头,刮过腐肉,从来没吭过一声。现在倒好,成了装病求抚恤的孬种?”
院里的村民都安静了。
没人再说话,只是看着赵铁柱身上的疤痕,眼神里全是同情。
马淳走过去,伸手想看看他的残肢,又怕碰疼他,动作很轻:“进屋吧,我给你看看。”
这次赵铁柱没拒绝。
他跟着马淳进了诊室,自己找了张木榻坐下,脊背还是挺得笔直。
马淳从药柜里取出一套银针,放在诊台上。
赵铁柱盯着那些银针,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淡淡道:“马大夫,您尽管扎,我不怕疼。”
他在战场上受过的伤,比扎针疼多了,早就习惯了。
马淳却摇头,拿起一根银针,在火上烤了烤:“不是扎你解气,是治你这疼。”
赵铁柱愣了一下,随即苦笑:“军医都说我是装的,您怎么就信我?”
“我信。”马淳语气很笃定,“你这病,不是装的,是真的疼。我以前在医书上见过,叫幻肢痛。”
“幻肢痛?”赵铁柱皱眉,没听过这个名字,“什么意思?”
马淳想了想,找了个简单的例子:“你摸过火吧?手碰到火,会觉得烫,会疼。这是因为手上的神经把疼”的信号传到脑子里,脑子就知道手疼”了。”
他指了指赵铁柱空着的袖管:“你的骼膊没了,腿也没了,神经断了,信号传不过去了。可你的脑子还记得它们,还以为它们还在。所以就算伤口长好了,脑子还是会收到疼”的信号,这就是幻肢痛。”
旁边跟着进来的妇人没听懂,却抓住了关键:“马大夫,您的意思是,我儿的疼是真的?不是装的?”
“千真万确。”马淳点头,“这疼比普通的伤口疼还难熬,因为它看不见,摸不着,别人还不信。”
里正老王也跟着进来了,听见这话,气得直拍大腿:“那些军医凭什么说他装病?这不是欺负人吗!”
马淳苦笑:“不怪他们。这病太罕见了,一般的大夫根本没见过,更别说治了。太医院里,知道这病的人都没几个。”
赵铁柱突然笑了。
笑声里带着点苍凉,还有点释然。
他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声音还是很平静:“马大夫,您知道吗?我在战场上丢了骼膊和腿的时候,没喊过一声疼。我想着,只要能活着回去见我娘,就算残了也值。”
“可这幻肢痛————真他娘的熬不住。有时候疼得厉害,我就想,还不如死在战场上痛快。要不是放心不下我娘,怕她没人送终,我早————”
他没说完,只是攥紧了左手。
妇人听到这儿,哭得更厉害了,伸手抱住他的骼膊:“儿啊,你可不能这么想!娘还在呢,娘还等着你好起来呢!”
赵铁柱拍了拍母亲的背,声音软下来:“娘,我知道。我就是说说,不会真做傻事的。”
马淳拿起银针,对赵铁柱说:“我先给你扎几针,能暂时缓解一下疼痛。”
赵铁柱点头,对母亲道:“娘,您先去院里歇着吧。扎针没什么好看的,免得您看着难受。”
“我不走!”妇人死死攥住他的衣角,“我儿扎针,娘得守着。娘看着,心里踏实。”
赵铁柱喉结滚动了一下,没再劝。
他知道母亲的脾气,劝也没用。
马淳让赵铁柱放松,把左臂伸出来。
他找准穴位,快速把银针扎了进去。
动作很轻,很快。
赵铁柱没动,只是盯着银针,眼神里没什么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