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晚风裹着一股子黏腻的热,东街的青石板路被日头烤了一整天,到了傍晚还泛着白花花的光,脚踩上去能感觉到热气顺着鞋底往上蹿。我叼着半根黄瓜趴在门框上,黄瓜的清冽混着暑气,倒也生出几分奇怪的清爽。
就见吴漆匠家的两个丫头拎着竹篮子从巷口拐进来,大的吴娟走在前头,小的吴梅跟在后头,篮子上盖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看那坠着的弧度,里头东西分量不轻。
“婶子在家不?俺爹让俺们送点东西来。”吴娟的声音脆生生的,额头上沁着层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滑,她抬手用袖子擦了擦,把篮子往迎出来的我妈跟前递了递。
我心里好奇,嘴里的黄瓜还没嚼完,就凑过去伸手掀了掀蓝布角——哟,这不是两条油光锃亮的红烧大黄鱼吗?金贵得很,平时在鱼行里得排队抢,有时候去晚了连鱼腥味都闻不着。
我妈在围裙上使劲擦了擦手,接过篮子时眉梢都挑到了额头上:“这咋说的?你们家自己留着吃呀,送啥来。”
吴梅在旁边抿着嘴笑,俩酒窝浅浅地陷在脸上:“俺爹说了,邻里邻居的,客气啥。”姐妹俩没多待,撂下话就转身跑了,粗黑的辫子在身后甩得像小旗子,蓝布衫的衣角被风掀起,露出里头洗得泛黄的里子。
我盯着桌上那两条黄鱼直咽口水,黄瓜在嘴里都没了滋味,转头问我妈:“咱跟吴家也没多走动啊,咋突然送这么好的鱼?”
我妈手指头挠了挠鬓角:“谁知道呢,许是老吴上次帮咱们家具刷油漆觉得投缘?”她对着黄鱼端详半天,“管他呢,送来就吃,改明儿让我去供销社拎几斤白糖回礼,不能占人家便宜。”
我可不管那么多,中午那黄鱼就被我吃了半条,酱油的香气裹着鱼本身的鲜甜,在饭厅里绕了三圈都散不去。鱼肉嫩得不像话,夹一筷子都颤巍巍的,连鱼刺缝里都浸着味儿。我埋头扒了一大碗饭,含糊不清地跟我妈说:“以后鱼店的鱼咱别买了,肯定是假的,哪有这好吃。”
我妈笑着拍了我后背一下:“就你嘴刁,这是海货,跟河里的能一样?”
夜里姐姐回来时,我正趴在八仙桌上写电影文学剧本,稿纸上已经画了好几个分镜。她趿着拖鞋进了厨房,端起碗喝了口剩汤,咂咂嘴问:“今儿的黄鱼不错啊,哪买的?”
我把吴漆匠家送鱼的事说了,她手里的搪瓷碗“当啷”一声磕在灶台上,忽然“啪”地一拍大腿,差点把碗震翻了:“我知道了!”
姐姐眼里闪着光,凑过来拍我的肩膀:“前儿我在院门口碰见吴婶子了,俩人站着唠了会儿嗑。我瞅着吴娟出落得越来越俊,就跟吴婶子开了句玩笑,说‘你家大娟这么漂亮,要不将来给我大弟当媳妇?’”
我手里的钢笔“啪嗒”掉在纸上,墨汁迅速洇开一个黑团,像朵难看的墨花:“你跟人开这玩笑?”
“可不是嘛,”姐姐说得理所当然,伸手拿起我写的剧本翻了翻,“吴婶子当时就笑,说‘好呀好呀,就怕你弟看不上’。她家是大连那边过来的,听说是老家亲戚捎了海货来,估摸着是把我那玩笑当真了,这是给未来亲家送见面礼呢!”
我简直哭笑不得,搁下笔在屋里转圈:“你这叫什么事啊?吴娟才多大?我看着她从扎羊角辫长到现在,最多十六,还是个小不点呢!”再说了,我今年二十,虽说也到了该说亲的年纪,可对着从小一起长大的丫头片子,哪有半分男女念想?“她妈也真敢想,这么小就想把女儿嫁了?”
姐姐斜睨我一眼,把剧本扔回桌上:“你急啥?我不就是随口一说嘛。再说了,吴娟那丫头是显小,可眉眼长开了,有股子俏劲儿,再过三四年,保准是个美人胚子。”
我没接话,心里却像塞了团乱麻。三四年?我倒真没仔细想过。可打这以后,再碰见吴娟就浑身不对劲。她还是照常来我家找妹妹小野玩,进门时眼神总往我这边瞟,以前是大大咧咧喊“大哥哥”,现在声音小了半分,尾音还带着点颤,脸颊透着层淡淡的红,像抹了胭脂。
我反倒不自在起来,要么假装看书,把书页翻得哗哗响;要么找借口溜出去,蹲在巷口看老头下棋,连跟她照面都觉得浑身发僵,手心直冒汗。
日子照常过,白天在家养着,晚上就溜出去跟朋友喝茶聊天,碰到相熟的舞伴就跳几曲,不到十一点不回家。可那天回来时,墙上的挂钟已经敲过十二点了。
我刚借着昏黄的路灯走到院门口,就看见个影子在墙根底下晃悠,吓得我一激灵,手里的钥匙串都掉在了地上。
“谁啊?”
那影子转过来,刚好有片云飘过,露出的月光落在她脸上——是玲玲,妹妹小野的同班同学,以前在学校见过几次,这两年没咋留意,竟长这么高了,成了个亭亭玉立的姑娘,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星子。她在农机厂做临时工,我从学校毕业后最多见过两三回,见面最多也就点头打个招呼,话都没说过三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