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进巷口的那一刻,鼻腔里涌进的风都带着熟悉的甜意。砖缝里钻出的青苔吸饱了潮气,在灰砖上洇出深浅不一的绿;墙头上耷拉着的丝瓜藤缠缠绕绕,把夏末的阳光筛成碎金;拐角处油条大饼店的铁皮桶里,新炸的油条正“滋滋”冒油,香气混着煤炉的烟火气漫过来,像是无数双温柔的手,一下子把我从异乡的生涩里捞了出来。
空气裹着初夏的热意,却比任何地方都让人踏实——这里的风知道我小时候爬过哪棵老榆树,树干上至今留着我刻的歪扭名字;这里的石板路记得我光着脚丫追过哪只三花猫,雨后水洼里还能映出当年奔跑的影子;连街坊邻里隔着老远喊出的“木子”,都带着蜜一样的黏稠,比在小镇听到的任何称呼都熨帖。
第二天清晨,我攥着那张盖了红章的介绍信,站在化肥厂斑驳的铁门前。红砖墙上“安全生产”四个白漆大字褪了色,边角卷着皮,却依然透着时代的硬朗。行政科在办公楼一楼,陈科长抬头推眼镜时,我才认出他是陈近虎的父亲——那个总爱在校门口揪着迟到学生耳朵的男人。他镜片后的眼睛上下打量我的时候,我刻意挺直了背,没提半句“同学”的名分。自来熟的套近乎不是我的性子,哪怕这层关系或许能让日子好过些。
“去饮料部吧。”他在表格上划了个勾,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很轻,“负责发汽水,跟着老张师傅学。”
我后来才知道,他说的“老张师傅”,是个女人。
领汽水的房子在厂门口右侧,搭着个简易的帆布棚,水泥顶被太阳晒得滚烫,老远就听见此起彼伏的“拿票来”“两瓶橘子味”。带我来的干事朝棚子里喊了声“张姐,新来的临时工”,一个围着蓝布围裙的女人转过身来。
我当时喉咙里像卡了颗话梅,酸甜的涩意直往脑门上冲。她脸上浮着几块瓷白的斑,在黝黑的皮肤映衬下格外显眼,尤其是眼角那块,顺着皱纹的纹路铺开,像片被霜打过的枯叶。可她笑起来的时候,那些斑忽然就活了,跟着眼角的纹路一起颤,反倒添了种说不清的亲和。我那时候年纪小,见了这种不常见的模样,脚底板下意识地想往后缩,像撞见了什么新鲜又胆怯的事。
“叫我张师傅就行。”她声音倒挺亮,像浸了井水的铜铃,不像外表看着那么沉郁。手里的铁夹子“啪”地合上,夹起张汽水票往铁丝上一挂,动作麻利得像在表演。她打量我两眼,忽然往我跟前凑了凑,帆布棚的阴影落在她半边脸上:“你是李医生家的小子吧?住东头巷子口那个?”
我愣了愣,点头时脖颈的骨头都发僵。她见我应了,眼睛弯得更厉害,眼角的白斑跟着动了动:“我就说看着面熟。你妈前阵子还来厂里换过汽水票,我给她留了两沓橘子味的,她说你打小就爱喝这个,夏天能抱着瓶子吨吨灌。”
这话像根细针,轻轻挑开了我心里那点拘谨。原来她认识我妈,还记着我这点孩子气的喜好。那天上午,她没让我碰任何东西,只指了指角落的竹椅:“坐着看,看会了再说。”我就坐在那儿,看她如何用铁夹子飞快地分类票根,如何把冰镇的汽水瓶擦得锃亮,遇到插队的工人,她从不硬顶,只扬着嗓子喊:“后面排队的师傅帮看着点哟,这小伙子手快,轮着来都有份!”她说话时总带着点笑意,那些瓷白的斑好像也没那么刺眼了,倒像是岁月在她脸上盖的特别印章。
天越来越热,车间里的工人渴得凶,窗口排起的队能绕到传达室。张师傅跟上面申请加人,第三天一早,一个瘦高个揣着介绍信进来,我抬头一看,差点笑出声——沈子平,从小学到高中的十年同学,他妈是总爱拖堂的语文老师。
“你们认识?”张师傅见我们俩对着瞪眼,手里的铁夹子顿了顿,票根在铁丝上晃悠。
“何止认识,”我拍了下沈子平的胳膊,他的白衬衫被晒得发蔫,“当年抄作业都得看他脸色,他不点头,全班都得等着挨罚。”
沈子平脸一红,挠了挠头。他比小时候长开了,眉眼还是那么周正,就是说话依旧细声细气的,像怕惊扰了谁。
其实三个人管这个棚子,确实有点闲。张师傅主外,负责核对票子和递汽水;沈子平管开票,在本子上记着谁领了多少,字迹跟他的人一样工整;我多数时候就是在旁边看着,偶尔帮着搬箱空瓶。太阳毒辣的时候,棚子里的吊扇转得慢悠悠,风都是热的,张师傅会从抽屉里摸出块西瓜糖塞给我:“含着,润嗓子,省得喊哑了没人替你。”
下班前,她总让我往网兜里塞两瓶橘子汽水。“带回家给你妈,”她用围裙擦着手,蓝布上沾着点点水渍,“你这岁数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自己也多喝点,别学那些工人师傅,总爱逞能喝凉水。”有次她看着我往自行车筐里放汽水,忽然说:“我儿子跟你一般大,个头比你还高一点,一米八了,模样跟你一样周正。”
我顺嘴接了句:“看张师傅的身板就知道,您儿子肯定壮实。”
这话没说错。她虽然不算矮,但骨架匀称,围裙系在腰间,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