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种场的小姐姐红着眼圈说“来看我”的样子,像枚发潮的图钉,总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轻轻硌一下心口。那双眼眶里打转的泪珠子,明明没掉下来,却像浸了水的棉线,在我心里泡了三年多,软乎乎的,扯一下就发酸。
这三年,日子像车间里的传送带,哐当哐当往前挪,人被推着走,好多事都淡了,偏这句嘱咐,反倒越来越清晰。今儿个蹲在机床旁换零件,油乎乎的手刚握住扳手,那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来,带着点鼻音,软得像春天刚抽芽的柳条。
“去看看吧。”心里有个声音说。
就这么定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巷口的早点摊已经冒起白汽。我揣着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往搪瓷碗里挑了一大勺辣椒,云吞在热汤里浮浮沉沉,薄皮裹着鲜嫩的肉馅,咬开时烫得直哈气,那股鲜辣劲儿却熨帖得很,把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雀跃压得稳稳的。
吃完抹抹嘴,推出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车把上的胶布缠了又缠,露出里面斑驳的锈迹。刚跨上去,车链“咔嗒”一声卡了半圈,正低头摆弄,就见徐伟叼着根油条晃过来,蓝布褂子的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晒得黝黑的小臂。
“嘿,这大清早的,蹿哪儿去?”他把油条往我嘴边递了递,油星子溅在车座上。
“乡下,人民大队那边。”我没接油条,脚在地上蹬了两下,车链总算顺了。
“人民大队?”徐伟眼睛一亮,把剩下的油条三口两口塞进嘴里,“带我一个呗,在家待着也闷得慌。”
我心里咯噔一下。去见小姐姐这事儿,像是藏在抽屉最里层的糖纸,自己偷偷摸摸看还行,被旁人翻出来,总觉得不自在。尤其对方是个姑娘家,这年月,男女之间的事最容易被传得变味,哪怕只是一句简单的“来看我”,经人添油加醋,指不定就成了什么不堪的闲话。
“我就去去就回,”我尽量让语气听着随意,“你去阿六家等我?他昨儿还说新得了盘磁带。”
徐伟咂咂嘴,往阿六家的方向瞥了眼:“去了,门锁着呢,估计跟他那对象野哪儿去了。”
这下没辙了。徐伟这人,看着大大咧咧,认准的事却死缠烂打,我要是再推托,反倒显得有鬼。我挠了挠头,跨上车蹬了半圈:“行吧,跟上。”
他乐呵呵地跳上自己的车,车铃铛叮铃哐啷响,跟在我旁边,车轮碾过清晨的街面路,发出细碎的摩擦声。
三年前去蚕种场,坐的是场里的小轮船,一路晃悠着看两岸的芦苇往后退,根本记不住路。如今凭着模糊的印象瞎闯,只能见着人就问。穿蓝布衫的农妇在田埂上摘豆角,我们停下来,她抬起晒得发红的脸,听完我的描述,往东边指了指:“过了那座石板桥,看到大片桑树林就到了。”
于是就沿着田埂慢慢骑,车轮碾过松软的泥土,偶尔陷进小坑里,得下来推着走。两旁的稻田刚抽穗,绿得晃眼,风一吹,稻浪滚过脚踝,带着潮湿的青草气。农舍的烟囱里升起炊烟,老母鸡领着一群小鸡仔在门口刨食,见了我们,扑腾着翅膀往屋里躲。
问了三个人,绕了两座小桥,总算看到那片熟悉的桑树林。可到了地方,心却凉了半截——原先住人的那排砖瓦房,门窗紧闭,铁锁在阳光下闪着冷光,门环上还挂着去年的旧蛛网。
“没人?”徐伟从车上下来,伸手推了推门,锁芯“咔哒”响了一声。
我没说话,心里像被掏走了一块,空落落的。说好的来看她,来了,人却不在。早知道这样,该问问她家住哪什么时候会在这里,可那时候哪懂这些,只当一句“来看我”,就能随时兑现。
旁边的小卖部敞着门,朱菊明她爸正坐在竹椅上闭目养神,听到动静睁开眼见了我们,跟我说:“你来看以前的同事吧?好阵子没见了。”
我走过去,递了根烟——还是昨天刚买的“大红花”,他摆摆手,我不抽烟。
“菊明爸,”
我搓了搓手,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自然,“这边住的人呢?我来……来看看熟人。”
“早走啦,”他往砖瓦房的方向努努嘴,“蚕事一了就回城里了,得等明年开春桑芽冒头才来呢。”
明年。
三个字像块小石子,投进心里那片刚有点波澜的水,漾开一圈圈失望。我望着紧闭的门,仿佛还能看到小姐姐站在门口送我的样子,蓝布头巾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欲飞的鸟。
“姐姐,我来看过你了。”
心里默默念叨着,嘴角有点发涩,“你不在,可别骂我没良心,我真的来了。”
徐伟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了柜台前,眼睛直勾勾盯着里面的烟盒:“朱叔,有烟吗?刚巧抽完了。”
我抬眼看了一下,来二盒呗。
朱菊明她爸笑了:“跟你爸一个德性,烟不离手。拿着吧,都是老街坊老相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