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金宝晃了晃,没摔倒,也没像我以为的那样撒泼,只是抬起头,眼神里难得地有了点清明,看着小胖子说:“君子动口不动手。”
我当时差点笑出声,又觉得心里酸酸的。她好像什么都明白,又好像什么都不懂,就这么被困在自己的世界里,守着一句老祖宗留下的规矩。
这事儿在街上传开后,老人们聚在茶馆门口聊天,就有了各种说法。最让人心里发毛的是说,东栅口的风水被破了。以前这一带庙宇多,关帝庙、土地祠,香火一直旺,说是有神仙照着。可这些年不一样了,庙宇拆的拆、毁的毁,取而代之的是农药厂、化工厂、塑料厂、化肥厂,一个个烟囱冒着或白或黑的烟,把天都遮得灰蒙蒙的。“你闻闻这空气,”有个老爷爷用拐杖敲着地面,叹气说,“都是毒气,人吸多了,脑子能不出问题吗?照这么下去,以后这样的人怕是会越来越多。”
他这话像块冰,掉进了我心里。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我从小就有少年白,十四五岁的年纪,鬓角和头顶已经冒出了不少白丝,不像别的同学那样一头乌黑。以前只觉得不好看,听老人这么一说,再看看陈金宝他们——陈金宝的头发是花白的,像落了层霜;王家姑娘的头发里也藏着不少银丝;就连年轻的大观,鬓角也泛着白——心里突然就慌了。
那天晚上吃饭,我扒拉着碗里的饭,越想越害怕,终于忍不住问母亲:“妈,你看西街口那个、还有陈金宝她们,头发都白花花的,我也这么多白头发,我以后会不会也……也变成她们那样啊?”
母亲正给我夹菜的手顿了一下,看了我一眼,放下筷子,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她的手带着刚洗完碗的湿气,暖暖的。“瞎想什么呢,”她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你这是晚上睡得不好,身体里缺了点啥营养素,也可能是遗传。你看你爸,白头发不也多吗?”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新词,“大概是遗传基因的事儿。”
“基因?”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觉得新鲜又陌生。
“就是你爸身上带的东西,传到你这儿了。”母亲解释得很简单,“别胡思乱想,想多了,说不定真会出问题。”
她最后那句话像是根小鞭子,轻轻抽了我一下。我第一次知道“基因”这个词,也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想太多”也可能变成坏事。可我偏偏就是这样的人,从小就爱琢磨事儿,天上的云为什么会走,水里的鱼为什么不睡觉,隔壁班的女生为什么总爱对着我笑……晚上躺在床上,脑子里也总像放电影似的,停不下来,睡眠一直不好。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黑暗里仿佛能看见陈金宝家那套蒙着灰的红木家具,看见王家姑娘对着空气微笑的样子,看见大观在地上画的圈。我暗暗跟自己说:别想了,真的别想了,赶紧睡。
可越这么想,脑子越清醒。窗外传来远处工厂机器运转的嗡嗡声,像只巨大的虫子,在黑夜里不停地爬。我摸了摸自己的白头发,心里祈祷着,千万不要,千万不要变成那样。
夜很长,夏天的闷热裹着不知名的气味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压得人喘不过气。我数着自己的心跳,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要好好睡觉,要少想事情,一定不能变成他们那样。可心里那个小小的恐惧,像颗埋在泥里的种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冒出芽来。
裸汉痴娘各守圻。
白发催人心暗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