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带着惊喜的清朗声音穿透嘈杂传来:“茂山叔?思齐?”
秦茂山和秦思齐循声望去。只见官仓内侧,靠近记账房那排阴凉棚子下,两个穿着县衙户房典吏服饰的年轻人快步迎了过来。正是如今在县衙户房当值的秦书恒和秦文阁!两人皆穿着青色吏员盘领衫,腰间系着制式腰带,虽只是未入流的胥吏,但在这官仓地界,已是体面人物。
秦茂山回复着:“书恒!文阁!”
那方才还凶神恶煞的皂隶,一见秦书恒二人,脸上横肉立刻堆起谄媚的笑容,腰杆瞬间矮了半截,点头哈腰:“哎哟!您二位认识?”
秦书恒点点头,目光看过秦茂山和秦思齐,带着一种在乡亲面前刻意维持的体面:“这是我本家族长,这位是我族弟,今科秀才。”他特意在秀才两字上加重了语气。
皂隶脸上的谄媚更浓了:“失敬失敬!原来是族长和秦相公!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您老这边请!这边请!”
他忙不迭地挥舞铁尺,如同摩西分海般,蛮横地驱开前面拥堵的人群,为秦家坳车队硬生生开出一条通道。那些被推搡开的农人,或茫然,或愤怒,或麻木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特权,目光复杂地聚焦在秦思齐那身半旧的青衫上。
秦茂山在秦书恒、秦文阁一左一右的虚扶下,挺直了腰杆。秦思齐跟在后面,感受着周围投射来的各色目光,那目光里有羡慕,有嫉妒。
车队直接被引到了最前列。记账房棚子下,阴凉了许多。一个留着油亮山羊胡、穿着酱色绸衫的仓吏原本正端着茶碗,眯着眼看远处验粮的热闹,一见秦书恒、秦文阁亲自陪着人过来,立刻放下茶碗,堆起满脸殷勤的笑容迎了上来。
叫道:“久仰久仰!这位想必就是秦秀才了?果然一表人才!”山羊胡仓吏的声音黏腻得像涂了蜜。
秦书恒代为介绍:“正是族第,张仓吏,烦请验看。”
张仓吏连声应着:“好说!好说!”
踱到秦大安推来的粮袋前。他象征性地用细长锥子捅破一个麻袋,抓出一小把稻谷。那谷粒金黄饱满,粒粒滚圆,在阳光下散发着新谷特有的清香。
他煞有介事地在掌心捻了捻,又凑到鼻尖深深一嗅,脸上立刻绽放出无比夸张的赞叹:“哎呀呀!好谷!上等的好谷啊!粒粒饱满,干爽清香!茂山村长治村有方,秦相公福泽乡里啊!”他这声赞叹洪亮异常,仿佛生怕周围的人听不见。
紧接着,两个光着膀子、肌肉虬结的库丁抬着那口沉重包铁的大斛,“咚”地一声放在粮袋前。验粮开始了。库丁解开麻袋口,秦大安和另一汉子合力抬起粮袋,金黄的稻谷瀑布般倾泻而下,很快堆满了木斗,在斗口形成一座尖尖的小山(淋尖)。
秦茂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秦大安等人也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等待着那令人心碎的“嘭”声。
然而,预想中的踹斗并未发生!库丁只是面无表情地用一根平直的刮板,沿着斛口上沿轻轻一刮,将那冒尖的谷粒刮平,动作甚至带着一丝罕见的温柔。没有晃动,没有飞溅!那刮下的谷粒,也不过浅浅一层,被库丁随意扫入旁边一个备用的箩筐里,并未算作耗损!
张仓吏高声唱喏:“满斛!上等粮!”提笔在秦茂山递上的单据上龙飞凤舞地签了字,盖了章,脸上笑容可掬,“茂山村长,秦相公,请这边歇息片刻,粮入仓后,便可取回执了。”
整个过程顺畅得如同排演好的戏码。秦茂山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对着张仓吏连连作揖:“多谢!多谢诸位照拂!”
秦大安等人也抹着汗,想想老秀才这几年里被昧了多少粮食,心里一阵发疼。偷偷的看着侄儿来带的好处,内心对老秀才的眼光充满了敬佩。
唯有秦思齐,看着那轻易过关的粮斛,看着张仓吏那过分热情的脸,看着库丁一反常态的规矩,内心长叹,总算没有白读那圣贤书。
粮食被库丁引导着,缓缓驶入仓门。秦茂山和秦思齐被秦书恒请到记账房棚子下的条凳上稍坐,还奉上了两碗粗茶。其余乡亲则站在棚子阴凉。秦书恒低声与秦茂山寒暄着族里近况,秦文阁则陪着秦思齐说话,言语间满是乡梓情谊与对他的提拔之恩。
然而,秦思齐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棚沿,投向旁边另一支正在验粮的队伍。秦文阁介绍到那是刘集村的农户。
轮到他们了。方才还对白湖村笑脸相迎的张仓吏,此刻已换上了一副冰冷倨傲的面孔。他踱到粮袋前,手中的细长锥子毫不留情地狠狠捅破了好几个麻袋,抓出的稻谷明显掺杂着瘪粒和草屑。
他随意捻了捻,凑近一闻,立刻嫌恶地皱紧眉头,撇着嘴,声音带着刻薄的拖腔:“啧!成色…勉强算个中等吧!湿气重,瘪壳多!入库前损耗,怕是少不了喽!”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就给刘集村的农户多了半成的粮食。
刘集村的里正是个头发花白的老汉,闻言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想哀求:“仓吏老爷,行行好,今年收成实在……”
“少废话!验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