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宸心如明镜,当然知道这贾宝玉是来做什么的。
只是贾宝玉做梦也想不到,昨日在酒席上激怒他的镇远侯府公子,与眼前他欲求慰借的“林妹妹”,其实是一个人。
见了贾宝玉滞涩的脸色,李宸只觉好笑,也幸亏昨晚林黛玉只顾着换身的事,能将宝玉的事交给自己处置,不然可没这好戏看了。
宝玉怔在原地,如泥塑木雕一般。
此刻他追悔莫及,自己怎会就脱口说出那般蠢话!
女子不应试,不习经义,是世俗偏见。
可林黛玉自幼被教习四书五经,当做男子教养,他明明也是知道的。
却偏偏没有免俗,一时口不择言,被林妹妹反怼。如今恐怕看他也是个泥猪癞狗了。
再想问林黛玉对于功利的见解,贾宝玉已是不知如何开口。
屋内紫鹃将二人的争吵看在眼里,也没似平常一样,上来劝解。
她隐隐发觉,自家姑娘对于宝二爷愈发疏淡了。
再念及近来姑娘的所作所为,在外风风火火,于内勤于读书,理所应当会想,自家姑娘心思已经愈发成熟,是在嫌弃宝玉只知在内帏厮混、不思进取。
“难怪姑娘曾说想要出府了。”紫鹃暗自思忖。
“宝二哥,你不是有话要说?若是不说,便请回吧,我还有书要读。”
李宸尽力夹着语调,配合贾宝玉演戏。
被点了名字,贾宝玉方是如梦初醒,搔了搔头,艰涩开口,“妹妹,昨日我去了薛大哥的酒席,席间有一镇远侯府的公子,满口的经济文章,实在污浊,根本不似我们这里清净。”
“我反驳他利欲熏心,旁人却也不认同我。妹妹……你定不会同他们一般,也说那些逼我走仕途的‘混帐话’吧?”
贾宝玉越说声气越弱,早没了来时的笃定。
“混帐话?”
听得“林妹妹”接话,宝玉心下一紧,摒息静听。
然而,他等来的并非预想中的附和,而是一句平静的反问:“哦?依你之见,莫非满朝文武、边疆将帅,尽皆是‘混帐’了?”
贾宝玉不假思索,“不全是,也大多是沽名钓誉之徒。”
李宸轻笑,今日他便亲手操刀,斩断宝玉对林黛玉的幻想。
“你自然是清高的,生在国公府,自小锦衣玉食,当不知史书中寥寥几笔,‘岁大饥、人相食’意味着什么。”
“你口中的‘禄蠹’,是有贪恋权位,左右逢源之辈,多数也不过随波逐流。可无论边防,漕运,赈灾,诸般国之大事,终须有人去做。”
“你摒除名利,独善其身,自然是好的。可若人人如你一般,这清平世界、万家灯火,又由谁来维系?”
“你既贪恋这红尘繁华,不愿‘出世’,便休要轻鄙那些‘入世’做事之人。”
贾宝玉双目圆睁,怔怔道:“可……可这些人口述圣人言,为得是官场平步青云,一朝权在手,便荼毒百姓,混乱朝纲,戕害之人还少吗?”
李宸面上一肃,“按你所说,我父亲林如海,前科探花,如今官居两淮巡盐御史,稽查私盐,为国库课税奔走,为民计而忧,也是戕害了谁?是不是也算禄蠹?”
“这,这,这……”
贾宝玉被怼的面红耳赤,心底再是不服,却也不敢说林如海的不是。
李宸却不给他还嘴的机会,语重心长的说道:“《论语》是教人明理,《孟子》是养浩然正气,《大学》是定国安邦之道。而宝二哥你,只看到官场钻营,却看不到学问本身的光明正大。你厌恶的不是仕途经济,你只是……只是畏惧其中的责任与担当罢了。”
贾宝玉心神俱震,眼中泪水夺眶而出,抱头哽咽道:“难道……妹妹你也变了,竟觉得那些是好的?”
李宸肃然起身,走至窗边,望向远处,淡淡开口,语气却异常坚定,“不是我变了,是我长大了。”
“我欣赏诗词风月,亦敬佩实干兴邦。我看见了你看见的风花雪月,也看见了你看不见的民生多艰。”
“宝二哥,你愿活在自己织就的梦里,是你的选择。但我林黛玉,是兰台寺大夫林探花的女儿。父亲教我的风骨,不是用来逃避现实的,而是即便看清了世间的污浊与艰难,也依然有勇气走进去,略尽绵薄的正气与担当。”
“我们,从来就不是一路人。”
闻言,贾宝玉整个人如坠冰窖,痴痴呓语:“是我错了?竟我错了?”
“是我自诩清高,以为有块玉伴身,便与众不同?看来,我也配不上这玉,我……我干脆摔了你这劳什子!”
忽而,宝玉痴症大作,解下脖颈的五色线,要用力将玉石掼在地上。
“二爷不可!”
紫鹃、雪雁齐声惊呼。
李宸翻过身来,一抬手将玉夺了过去,捏在了包裹纱布的手里。
“宝二哥,你还想要在这耍孩子脾气不成?你是要害了我们所有人,为了你受罚?”
“不,不,不……”
宝玉气焰顿消,颓然无语。
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