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皇帝那张年轻的脸,内心长久以来的一个念头再次疯狂地滋生膨胀,几乎要冲破他的理智。
士绅乃朝廷基石,与国同休。
自古以来,皇权不下县,靠的就是士绅一体纳粮,维系地方!
可现在皇帝亲手在凿这块基石!
但温体仁又不得不承认,皇帝这一手精准到了毒辣的地步。
他抓住了江南士绅最大的软肋——他们早已脱离了百姓,高高在上,作威作福,早已失去了民心。
军队为刀,民心为势。
皇帝正在用江南大族自身的血肉去浇灌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全新的权力根基。
温体仁甚至产生了一个更加恐怖的猜想:皇帝如今推行的新政,看似雷厉风行,但其中必然存在某些“漏洞”,而这些漏洞就是皇帝故意留下的鱼饵,等着那些自作聪明的鱼儿疯狂地扑上来咬钩。
然后锦衣卫的渔网就会在最合适的时机,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猛然收紧。
一网打尽!
想到这里,温体仁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他对着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深深地,深深地垂下了自己的头颅。
那份敬畏,已深入骨髓。
夜。
苏州城南一处极为隐秘的园林内。
假山流水,曲径通幽,本是风雅之地,此刻却被一种近乎凝固的恐惧与压抑的怒火所笼罩。
一间雅致的水榭中,数名苏州府大族的代表正在秘密集会。
这些人往日里跺一跺脚,整个苏州府乃至南直隶的商路都要抖三抖,但今夜,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惊悸。
水榭内死寂了很久,只有茶水沸腾的咕嘟声,象一颗颗敲在人心上的重锤。
终于,一个姓顾的丝绸商人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干涩而颤斗,早已不复平日的意气风发:“诸位松江府那边传来的消息,都听说了吧?”
无人应答,但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仅一日,”顾商人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说道,“七十馀颗人头,直接成了耻辱塔!”
这话一出,水榭内本就冰冷的空气仿佛又降了几分,那不是传闻,而是血淋淋的事实,那位年轻的皇帝向整个江南宣告了他的意志不容违逆。
“暴君!可可又能如何?”另一个姓钱的粮商声音沙哑,带着一丝绝望,“他如今是刀俎,我等是鱼肉。人身依附一废,三七分成一出,这是要挖咱们的根,断咱们的脉啊!祖宗几代人积攒下的田产财富,难道难道就这么拱手相让?”
他说着挖根断脉,声音里却没了愤怒,只剩下深深的无力感。
坐在主位上的是松江府徐家的主事人,一个须发半白的老者。
他算是这群人里地位最高的,但此刻他的脸上也满是疲惫与恐惧,他逃过一劫,正是因为他在第一时间选择了“配合”。
他环视众人,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寒意:“诸位,我知道大家不甘心。我徐家百年基业,岂能甘心?但你们要明白,如今在苏州的不是朝廷,不是内阁,是天子本人!他手握军权,白杆军与锦衣卫就是他的爪牙,他想杀谁,需要理由吗?”
众人一阵骚动,有人不甘地低声说道:“难道就这么算了?”
“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徐家老者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但很快又被理智压下,他看了一眼水榭外深沉的夜色,仿佛那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们。
他压低了声音,象是在说服自己,又象是在警告众人:“硬碰硬是死路一条。松江府的例子就在眼前。但若是什么都不做,也是坐以待毙。”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权衡着用词。
“我我倒是有个不上台面的主意,”一个稍显年轻的士绅尤豫着开口,声音小得象蚊子哼哼,“要不咱们花钱雇些泼皮,去报名点闹事,把水搅浑?”
话音未落,徐家老者便冷冷地打断了他:“然后呢?让锦衣卫顺藤摸瓜,把你我一网打尽?你以为这园子外面现在是干净的吗?”
那个年轻士绅瞬间面如土色,不敢再言语。
又有人提议:“那那连络南京的诸位大人,上奏弹劾”
“弹劾?”徐家老者发出一声苦笑,“皇帝御驾亲征就是为了绕开朝堂。你觉得几本南京递上去的奏疏,能让那位已经杀红了眼的陛下收手?”
一个又一个看似可行的计谋被提出来,却又在众人自己带着恐惧的审视下被一一否决。
每一个计谋在那个手握屠刀不讲任何规矩的皇帝面前,都显得那么可笑和无力。
他们这才惊恐地发现,他们引以为傲的财力人脉、乃至是“朝中有人”的底牌,在绝对的皇权暴力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只要皇帝在苏州一天,他就是此地的天,是此地的法,任何阴谋诡计都无异于是在向一头猛虎龇牙挑衅。
水榭内的气氛从最初的压抑,逐渐变成了彻底的绝望。
他们是为了抱团取暖,商议对策而来,却在一番交流后,更加清淅地感受到了彼此心中那深入骨髓的恐惧。
最终,姓钱的粮商长叹一声,颓然地瘫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完了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