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两百万,朕分一百万,还要朕感谢他们吗?”
徨恐羞愧惊惧各种情绪在二人心中翻腾,但与此同时,一个根深蒂固的念头却如同幽灵般无法抑制地冒了出来。
“自古皆然祖制如此这这又有何法可想?”
这几乎是他们的共识,存在即合理,二百年的规矩,早已成了天经地义的一部分。
皇帝似乎看穿了他们此刻心中那点可怜的挣扎。
他脸上的怒火渐渐收敛,那份狂暴的威压化为更具穿透力的审视,他重新踱步,并抛出了第二个问题,一个比之前更具体,也更刁钻的问题。
“赋税只从田亩出,国用日绌,此为弊病之一。然则,田亩之外,我大明之财货,多藏于何处?”
侯恂的心思急转,这是在考校他的经世之学,他恭谨地回答:“回陛下,自汉时桑弘羊行盐铁之论,盐、铁、茶、马,向来为国之专营,此为国库大宗。若善加经营,或可解燃眉之急。”
依旧一个标准答案,引经据典,四平八稳。
皇帝不置可否,目光转向了另一人:“杨嗣昌,你以为呢?”
杨嗣昌比侯恂更进一步,他的目光更为锐利,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侯大人所言极是。除此之外,臣以为,通商之利,尤为巨万。江南丝绸、瓷器,营销海外;沿海船商,交通东西二洋,其利百倍。若能抽其什一,必当充盈国库。”
话音刚落,杨嗣昌心中猛地一震,一道电光石火般的念头划过脑海。
皇帝在天津卫以雷霆手段,强行整顿盐务
皇帝每一个看似孤立的举动,根本不是心血来潮的敲打!
一瞬间,杨嗣昌的后背沁出了一层更深的冷汗。
皇帝终于停下了脚步,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
“盐铁?通商?说得好听!”他霍然转身,目光如炬,“两淮盐商,富可敌国,朕的盐税他们交了几成?沿海私商,勾连倭寇,走私获利,朕的市舶司,他们又认几分?江南织造,锦绣文章,可织女之税,自成祖之后,与国库何干?!”
朱由检是真的怒了,每提及一次,都要怒一次,那都是朕的钱!
“一座座金山银山就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光天化日被人肆意挖掘、搬运、私藏!而朕,富有四海的天子,却只能象个最可怜的农夫,盯着那几亩薄田,指望着风调雨顺能多收三五斗!你们不觉得,这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吗?!”
两人被这番话再次冲击得心神俱裂,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皇帝没有再逼问他们,而是将话题引向了更绝望的深渊。
“好,纵使这些财货朕都找到了,下一个问题——为何连张江陵都功败垂成?”
他盯着侯恂,“侯恂,你是东林之后,最是看不起张江陵,那你告诉朕,他错在何处?”
这是一个陷阱。
骂张居正,是东林过往的政治正确,但此刻,侯恂若顺着党派之见去说,必然会触怒皇帝。
他额头见汗,艰难地开口:“张太师其雷霆之政,行于一时,却未能固化为制。其人权势过重,凌驾于公器之上,以一人之威权,强拂天下士林之意,以致以致物议沸腾,人亡而政息。”
“说得不错,人亡政息。”皇帝点了点头,似乎赞同了他的说法,但紧接着话锋一转,变得无比残酷,“可你们想过没有,为何只能人亡政息?为何良法美意出了京师就变了味道?为何朕的旨意到了地方,就成了一纸空文?”
不等他们回答,皇帝自己给出了答案,那声音里,带着极度的疲惫与无奈。
“因为统御之法,早已落后于这天下!”
“我大明十三布政使司,府州县上千,官员数万。朕的旨意从京师发出,要靠驿站快马一站一站地传递,快马加鞭,昼夜不息,到云南,到辽东,要多久?旬月之后!地方呈上的账目层层包装,吏员上下其手,真伪难辨,户部那点钩稽之术早已形同虚设!”
“算学,本是经世致用之大学问,却被尔等读书人,视为奇技淫巧,是末流小道!无算学之精,如何清丈天下田亩?如何统计钱粮出入?如何考成百官功过?”
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两人那张惶然而又渐渐陷入深思的脸。
“张江陵,他错就错在,试图以一人之精神,去对抗整个僵化腐朽的体制!他想用他个人的权威,去弥补制度上的巨大漏洞!他自然会失败!因为他是人,不是神!”
皇帝最后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那叹息里,有对前人的惋惜,更有对现实的冷酷。
“身死而政息,人亡而法废。岂非大吏之哀,亦是社稷之痛乎?”
两人再次沉默,他们都曾探讨过张居正的失败,结论无非是“得罪天下士林”、“手段过急”。
可他们从未象今天这样,被皇帝引领着从这些闻所未闻的角度,去解构那场注定要失败的改革。
这是一个死结。
一个在他们过往认知中,根本无法解决的死结。
皇帝的剖析结束了。
那冰冷而残酷的话语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屋内完全的静默。
侯恂和杨嗣昌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他们的耳边依旧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