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人带着几分敬畏叫他“江爷”。
江明川一一回应,态度自然亲切,仿佛与这些人早已相识多年。岑云舟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
他见过的江明川川,或在窗明几净、摆满文件的办公室运筹帷幄,或在金碧辉煌的酒店宴席间觥筹交错,偶尔也会在幽深的岑家宅院里与他父亲谈笑风生。那些场合下的江明川,是精明干练的商人,是白手起家的传奇,是彬彬有礼的绅士。
从他的接人待物来看,很难想象他竞然会是一个没上过学的底层奴隶。而站在这里的江明川,眉宇间多了一股他不熟悉的草莽锐气,言行举止间更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孩子气的放松与不设防。江明川没有看到他。
也是,有高鸣翎在,他的眼里怎么可能还会有别人?岑云舟像一尊雕塑般站在原地,看着那两人嘻嘻哈哈,相伴而行。高鸣翎捶了一下江明川川的肩膀,江明川则笑着踢回去一脚,两人互相推操着,说说笑笑,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中渐渐远去。那些江湖艺人们放松地跟在他们身后,如群狼追随狼王。书房里,父亲和管家的谈话还在继续,声音模模糊糊地传出来。管家说:………那江明川与高鸣翎乃是同乡,更是生死相交的挚友,二人互为臂膀,相辅相成。高鸣翎之所以能在长春会步步高升,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江明川利用其经营的人脉网络,替会里许多找不到出路的弟兄,安排了更稳妥的营..……”
岑云舟知道的,远比管家查到的更多。
他动用过洪门的关系去查过高鸣翎。
虽然高鸣翎行事警觉。
但在上海滩盘根错节、无孔不入的洪门面前,一个新兴的长春会,终究还是显得根基尚浅。
所以岑云舟知道,是明川邀请他来的上海。他甚至知道,明川在那封电报信的末尾,写下了怎样的字句:“与君同行,此生不负。”
…好一个此生不负。
所以,这次明川与那家苏格兰威士忌酒厂合作开办搪瓷厂,刚刚盘下新地块,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为高鸣翎和他麾下的长春会弟兄划出一片区域,让他们能在那里继续卖艺谋生,延续他们的江湖。假以时日,那里将成为一个新兴的市民游乐中心。高鸣翎他们也会成为拱卫江明川和他逐渐发展的商业帝国的利剑和盾牌。…多么感动的兄弟情义。
这就是,此生不负。
岑云舟又想起了那日初见的高鸣翎。
多么骄傲。
多么昂扬。
如同未经驯服的野马,充满了生命的张力。他同明川一样,赤手空拳来到这繁华又残酷的上海滩,不过短短数月,就在龙蛇混杂的长春会树立了威信,赢得了人心。所以他才能和明川并肩同行。
所以他才配明川的“此生不负”。
他理解的。
他明白的。
高鸣翎能成为明川事业上的助力,能与他并肩作战,他应该为明川感到高……吧?
书房的门被敲响了。
岑世方和管家的谈话声一停。
“父亲。”
是二儿子云舟的声音。
那声音幽幽的,带着几分飘忽,让岑世方没来由地心头一紧,蓦地生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适。
他定了定神,平静道:“进来。”
门被轻轻推开,岑云舟低着头走了进来,依旧是那副怯生生的模样,肩膀内收,含胸驼背,让人看了就来气,和平时没什么不同。岑世方心头那点异样感稍减,取而代之的是惯常的不耐:“什么事?”岑云舟抬起眼帘,飞快地瞥了一眼垂手侍立在旁的管家。管家是何等精明的人物,立刻躬身道:“老爷,若没有其他吩咐,小的先告退了。”
岑世方挥了挥手。管家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房门。书房内只剩下父子二人。岑云舟依旧垂着眼,声音轻轻柔柔,像羽毛拂过心尖:“儿子偶然听闻……萧家的二小姐,似乎对明川兄颇有好感,存了招婿入赘的心思呢。”
荣记茶馆,正是岑家的产业,也是洪门的一处隐秘据点。那日萧家兄妹自以为隐秘的谈话,早已被人一字不落地呈报到了他这里。岑世方眉心一跳。
岑云舟悄悄抬起眼,一双杏眼水汽氤氲,雾蒙蒙的,看不真切眼底的情绪,声音却情真意切极了,“明1川兄如今声名鹊起,人才难得……还请父亲,早做打算才好。”
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来了。
就像江南连绵不绝的梅雨季节,潮湿、黏腻、阴冷,无处不在,渗透进骨髓,还带着永远晒不干的衣物和家具发霉的味道,以及那些在阴暗角落里鬼鬼崇祟爬行的虫蚁,明知它们存在,却难以捕捉。岑世方眯起眼睛,锐利的目光试图穿透儿子眼中那层水雾,声音听不出喜怒:“你觉得……我该做什么打算?”
岑云舟受惊般颤了颤,迅速低下头,声音变得更加微弱,带着惶恐:“云……云舟愚钝,不敢妄自揣测父亲的想法。”岑世方皱紧了眉头。
心中那股没来由的烦躁愈盛。
这个二儿子向来是个扶不起的软蛋,他从未对其寄予厚望,今日的表现看似与往常并无二致,可为何……总给他一种古怪的、仿佛哪里脱了节的感觉?他强压下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