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市新事》的编辑部里,王编辑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醪茶,对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抑扬顿挫地背诵着韩愈的《马说》。他的声音饱含感情,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祗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这篇文章,他一上午已经翻来覆去吟诵了好多遍,桌案上摊开的稿纸里,也赫然引用着这段泣血之言。
奇的是,编辑部的同事们竞无一人嫌他聒噪。尤其每当他念到“祗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时,角落里一位刚毕业不久的年轻助理甚至红了眼圈,偷偷别过脸去。一股悲愤与惋惜的情绪在略显逼仄的办公室里无声地蔓延。在所有人心中,那位名叫江明川的年轻人,正是一匹被埋没、被践踏、亟待伯乐拯救的千里良驹!<1
“岂有此理!”一个中年编辑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盖咽当作响,“竞将如此天纵之才充作贱役奴仆驱使!那户人家是何等的鼠目寸光,暴殄天物!“他气得胡子都在发抖。<1
王编辑重重叹了口气,摘下眼镜,用力揉着发酸的鼻梁,声音沉痛:“谁说不是呢!可江先生.……唉,他实在太过仁厚,无论我们如何追问,都不肯吐露那苛待他的前主家名讳半分。否则,我必定要在报上连发三日檄文,叫那等有眼无珠之辈遗臭万年!”
另一位戴着深度近视眼镜、人称“刘夫子"的老编辑更是痛心疾首,将矛头指向了更深处:“如今世界大势,风起云涌,列强鹰鳞虎视,我华夏却步步维退,积弱至此!难道真是因为我华夏无人吗?不!绝非无人!正是因国内这般将千里马当作拉磨骡子使唤的蠢材朽木太多!他们盘踞要津,扼杀天才,此辈误国,何止三百年!"<2
“好!刘兄此言大善!"王编辑闻言,黯淡的眼睛猛地一亮,仿佛抓住了什么,“这个切入点极好!刘兄,还请你即刻执笔,以此为由头,写一篇社论。就借江明川之事,好好抨击一番这僵化腐朽、扼杀天才的教育与社会积弊!”就在编辑部群情激昂,跃跃欲试要为一位素未谋面的天才讨回公道之时,一个年轻人气喘吁吁地跑进了办公室,手里高高举着一份还散发着新鲜油墨味的报纸。
“王大哥!王大哥一一!”
王编辑连忙站起身,惊讶地看着来人,是相熟的另一家报社《学知报》的记者:“小陈?你怎么跑来了?这般急匆匆的,所为何事?”小陈激动得脸颊泛红,将手中的报纸“啪"地一声拍在王编辑的桌面上,手指点着上面一篇醒目的报道,声音都在发颤:“王大哥!这、这报纸上写的都是真的吗?世上当真有这般……这般闻所未闻的语言奇才?过耳不忘?几个时辰通晓一门外语?这、这简直是文曲星下凡啊!”“那还有假?!"王编辑的胸脯立刻挺了起来,与有荣焉般的自豪感油然生,“都是我昨日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难道我还能骗你不成?”他拉过一把椅子,让小陈坐下,自己也凑近了,慷慨激昂地将昨日的见闻娓娓道来,每一个细节都描绘得活灵活现。………因为江明川坚称自己没上过学,而那位黄公子呢,又是留洋归来、精通六国语言的天之骄子,这两人学识天壤之别,如何比较高下?正当一筹莫展之际,嘿,你猜怎么着?”
王编辑卖了个关子,吊足了小陈胃口,才慢吞吞地说:“我想起我之前采访过的一个对象,他是个冰岛人!对,就是那个远在天边、北极圈里的冰岛!”与此同时,在虹口区那间小小的亭子间里,江明熙正伏在案头,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仔细核算着最近的账目。
楼下弄堂里,邻居们细碎而热烈的议论声,伴随着洗衣淘米的声响,隐隐约约地飘了上来。
“哎哟,阿拉真是头一趟听说啥个冰岛哦。这是啥地方啊?名字听得冷飕飕的。”
另一个稍显见识的声音立刻接话,语气里带着几分卖弄:“冰岛呀,听那个编辑老爷讲,是个老远老远、顶小顶小的国家呀,全国上下统共才十来万人,摞在一起,还不及阿拉闸北一个镇子的人多嘞!”“啧啧,洋人就是花样多,十来万人也能算个国家?笑煞人了。”“诶呦,侬勿要打岔呀!让伊讲下去嘛!”先前那人催促道,“后来哪能啦?那个冰岛人真的哇啦哇啦讲话啦?小江先生真的听懂啦?”
被催促的那位大婶显然成了信息的中心,她提高了嗓门,绘声绘色地描述,让在场人仿佛身临其境:“那当然啦!那个冰岛佬,长得高高大大,一脸红胡子,嘴里叽里呱啦乌拉乌拉的,讲的的话喔,真是听也听不懂!”“但是侬猜哪能?”
“哎哟,你就不要卖关子啦!”
“小江先生哦,就站在那里安安静静听了一遍,然后就能跟着乌拉乌拉和他讲起来了!讲得还有模有样嘞!反而是那个黄公子,哦哟哟,之前神气活现,鼻孔朝到天上去,结果呢?一句闲话都接不上来,面孔涨得通红,像只落汤鸡,灰溜溜跑掉啦!”
“哈哈哈哈哈哈!“弄堂里顿时爆发出了一阵快活而爽朗的大笑,这笑声里充满了对邻里才俊的自豪,以及对权贵子弟吃瘪的朴素喜悦。江明熙刚一出楼梯口,聚在弄堂口井边洗洗涮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