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来回三趟,才总算把这五百多个小火炉拉回了江明熙租的小办公室。然后,便是搬货卸货了。
楼梯又窄又暗,仅容一人通过,拐角处堆着邻居家的煤球,江明熙必须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让沉重的箱子擦着斑驳的墙皮过去。每上一阶,老旧的木头楼梯就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
她的手臂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小臂肌肉绷得紧紧的,酸痛感从指尖一路蔓延到肩胛。
江明熙跑上跑下五六趟,灰布长衫的后背就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头发更是汗津津的,像是水洗过似的。江明熙雇来的那位黄包车夫是个约莫四十岁上下的老上海,人称“老赵”。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短褂,肩上搭着条泛黄的汗巾,黝黑的脸上刻着几道深深的皱纹。
此时他正斜倚在车把上,从口袋里摸出一包“老刀牌”香烟,抽出一支叼在嘴里,“嚓″地一声划亮火柴点上,深深吸了一口。他眯着眼睛,看着爬上爬下搬货的小江老板。这个年轻人穿着一件半旧的灰布长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白皙却结实的小臂。
他每次弯腰搬起箱子时,额前的碎发就会垂下来,遮住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
他看见少年每一次弯腰时紧抿的嘴唇,看见他因极度用力而微微扭曲的清俊面容,看见汗水如何将她他那件半旧长衫的肩背和腋下浸成深灰,看着他蹭了一身墙灰仿佛在土地打过滚似的。<1
“江老板,"老赵终于忍不住开口,“侬哪能一个人搬啦?连个伙计都没请咯?”
他掐灭烟头,热心地拍拍胸脯,“看侬细皮嫩肉的,哪能做这种粗生活?阿拉帮侬搬,价钱好商量呀。”
江明熙停下手里的活,直起腰来,用袖子抹了把脸上的汗,这一抹反倒把灰尘擦开了花。
她喘了口气,笑了下,也用上海话回道:“刚起步呀,阿拉小本生意,铜钿能省则省,对伐?”
没能多赚一份钱,老赵非但没有失望,反而露出赞赏的神色。“哎哟,依这话讲得灵光!”
他一拍大腿,竖起大拇指,“阿拉拉黄包车这么多年,见过多少小老板?赚了三元就要花五元,排场摆得比洋行大班还要大,结果呢?没几个月统统塌台喽!”
他朝地上啐了一口,继续说道:“侬这样最聪明!一个铜板要掰成两半花,生意才能做得长久。别看现在辛苦点,将来肯定发大财!”这话他可没扯谎,也不是恭维人。
老赵这双利眼,可是十里洋场历练出来。
像江老板这样,亲力亲为,身体力行,租的是小亭子间,进的货也是小批量的,方方面面将成本压到最低,如此看起来虽然不体面,却实在是最精明务实的。
这样才是正儿八经的做生意的态度。
老赵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笃定地说:“阿拉看人最准了,江老板侬这样的精明人,迟早要做大老板的!”
江明熙被他说得笑起来,又弯腰抱起一个箱子:“好呀,借侬吉言,等啥辰光真的发财了,老酒随便侬切。”
江明熙货卸了一半,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黄包车车夫的脚步声,听起来足足有七八车之多。她脚步声一顿,立刻察觉到了其中的异样。她邻居大多都是在附近厂里、码头做工的人,可雇不起这么多黄包车的。果然,转眼间七八辆黄包车就拐进了弄堂。车上坐着的男男女女个个衣着光鲜,与周围灰扑扑的环境格格不入。
女孩们穿着时新的洋装,裙摆上的蕾丝花边随着车子的颠簸轻轻晃动;男孩们则是一身笔挺的西服,头发梳得油光铝亮。公子小姐们好奇的左顾右盼,嘴里还啧啧称奇。“上海竞然还有这样破烂的地方。”
“我从没见过这么小的房子,天骄,你把我们带到了什么地方?”于是,“天骄”就挑高了下巴,降尊纡贵地向同伴们科普道:“我在报纸上看过,这种房子叫亭子间,是石库门里最差一等的房间。”说话间,车夫们就在江明熙的办公室前停下了,“少爷,小姐,我们到喽!”
“到了?!”
“真的假的?”
“真的假的?”
天骄公子一脸不可置信,“明昭国际公司会在这种地方?”他怀疑地打量着斑驳的墙面和吱呀作响的木楼梯。“没错啊,就是这里,二楼。"车夫准确无误的报出了江明熙刊登在报纸上的公司地址。
江明熙挑高了眉毛。
于是,一个烫着时髦卷发的女孩子爽快的率先下了车,其他的女孩子也跟着下了车,男孩子们也陆陆续续下了车。
天骄公子是最后一个下车的。
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白色西服,皮鞋擦得锽亮,与坑洼不平的泥地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嫌弃地看了眼地上的水洼,小心翼翼地踮着脚走,生怕弄脏了他的进口皮鞋。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落在了堵在楼梯口的江明熙身上,眉头立刻皱了起来,那神情活像看见了下水道里钻出来的老鼠。“喂,我问你,明昭国际公司就在这里吗?”为了搬运货物,江明熙的长衫下摆撩了起来塞在腰间,浑身沾满了灰尘和汗渍。
几缕湿发贴在额前,脸上黑一道白一